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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发呆。

稍后,助手雷清心拨电话来:“吴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说几句话?”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辞职。”

乃娟呵一声:“上来慢慢说。”

雷清心到了,脸色慎重,比平时成熟,百忙中还带了一盒糖果。

乃娟问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饱了才好说话。”

她把几个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呵,麻油香极了。”

乃娟最喜欢这种随和的人。

“为什么好好地要嚷辞职?”

“因换老板了。”

“那也不过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这人不同别人,是个一等一难缠的女人。”

“我也听说了。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务员,曾经在她手下办事,是她劝我另觅新职。”

“呵,这么厉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纪不小了。”

“是呀,本来这一两年就该退休了,却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样高,总有点办事能力吧。”

“吴小姐,她有个绰号,叫细嬷,你可知为什么?”

细,是粤人口中小的意思,嬷,则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细嬷,即是爷爷的侍妾,老爷子与元配都已辞世,这个侍妾仍在,动不动端架子,要求与下一代当家的对话。她辈分高,又曾经受宠,你说,子孙们如何消受?”

乃娟骇笑:“如果她是宠妾,那么,谁是这个老爷?”

“以前的英国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对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这样贴切,真是有趣到极点。

“家母说,殖民时代,英国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聪明伶俐的华女任第一代政务官,许多人扶摇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见改朝换代,立刻赚够退休;不识相的,还与新当家讨价还价,死缠烂打,新官见如此难搞,便尊称细嬷。”

“嗯,总得安置她呀。”

“所以撵到我们这种冷僻角落来。”

啊。

“你想想,她一口乌气没处出,我们有什么好日子过?家母领教过这人德性,她与她曾是同学,后来扮作不大认得家母,事事秉公办理。家母说,人在高位,也有难处,我们还是退避三舍的好。这样的人,外头不明事理,还说她是社会的良心。”

乃娟沉思。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李至中与利家亮两位暂搁一旁。

谁叫现代女子生活中还有职业这回事。

过一会她开口:“清心,我把你调出去。”

清心摇摇头:“我想出外发展。”

“外头不止有面色难看、不明时移世易、风光不再的小祖母,什么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不妨出去搏杀一番;假使胸无大志,只想赚个零用,不如留下。”

“这——”清心为难。

“时代不一样了。你看现在的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轻,外型朴素,言语、打扮踏实,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给人一种详和的感觉,将来,你也可以是她们中的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从前,要走捷径削尖头皮去钻的事,现在凭实力按部就班即可。”

“真的,”清心感慨,“妈妈说,这一代女官和气,不见嚣张。”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应骄傲。”

乃娟切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羡慕:“吴小姐,你这里井井有条,样样具备。”

“老姑婆都是这样。”

清心用手扪住胸口:“到了几岁不结婚就升为老小姐?”

“看一个人的心情,有时二十多岁就觉得苍老。”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清心还是放下辞职信。

她退回一个月薪水给机关,可以即日离职。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见是何等厌恶。

清心也有点积蓄,实在遇到难以招架的人与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左眼剧痛,一片红肿。

看了医生才上班。原来是眼睛发炎,只得摘下隐形眼镜,戴回黑框眼镜。

近千度近视,自己看着都觉好笑。

谁会想到可能就是这副眼镜救了她。

一到公司就发觉整个部门肃静。

江主任宣布:“我来介绍给各位认识:这是你们未来上司方满珍小姐。”

大家唯唯诺诺,发出一阵嗡嗡声。

那方女士打扮得过分华丽,俏皮点可以问她一句:去喝喜酒吗?老一辈的人总是衣饰太过隆重,不懂避重就轻。

她一脸骄矜,逐个见过,忽然问:“谁是吴乃娟?”点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来。

枪打出头鸟,她怎会知道有吴乃娟这个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点礼貌也无,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对下属说: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亮丽玲珑的女子。

只见吴乃娟穿铁灰色套装,裙长过膝,配白衬衫与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发,还有,戴着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

“这里是谁有一双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轻声说:“是否江主任?”

“不,”有人说,“是指谢淑芬吧?她已离职。”

那方女士点头说:“那么,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

大家讪笑。

见过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镜框,回房工作。

过片刻,江主任来敲门:“方小姐叫你一起吃午饭。”

乃娟抬起头:“我有事。”

“你乖巧点可好?”

“那并非我强项,我从不陪茶陪饭。”

“我找不到人陪,两个人死对头,能说些什么?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主任叹气。

乃娟取过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主任如遇大赦。

他们三个人到一间会所午餐,一顿饭时间,只方女士一个人说话,从头讲到尾。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似天经地义如此,一人独白。

江主任偶然加插意见,被她斥责:“这种人有什么好提!”

乃娟埋头苦吃。

方女士问江主任:“听说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主任点点头:“也轮到我钓鱼种花照顾外孙了。”

“会习惯吗?”

江主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双小脚放不大,不能像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变色:“是吗?卢健秋、许立群、庄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满珍,人家已学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仰起头,露出一丝寂寥之意。

“及时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教训侍者,说咖啡不新鲜。

午餐就此结束。

方女士可会听取江主任忠告?当然不,各人有各人际遇,江主任子女已经成年,女儿也快要生养,知道是双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过去帮着照顾婴儿。

方女士退到什么地方去?也只得继续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问乃娟:“你近视那样深,为什么不用激光治疗?”

乃娟据实以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胆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办公室,江主任赞她:“表现优良。”

乃娟说:“少年时受人冷淡最为生气,今日,巴不得无人看我,好让我舒服太平过日子。”

江总说:“那样,大紫荆勋章就轮不到你了。”

“我一贯守株待兔,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方满珍面前就不见你如此牙齿伶俐。”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镜别摘下来才好。”

乃娟摇头:“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为主,深印脑海,以后,我怎样打扮都不妨了。”

“鬼灵精。”

运气好而已,谁也不知方女士会在今日突击检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后,保证方女士只记得她千度近视,不知省却几许麻烦。

这是懦弱?不不,熟读心理学的乃娟真切认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还有,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翌日,眼睛肿得睁不开来,乃娟再去看医生。

西医姓Goodman,叫好人医生,当下同乃娟说:“你要休息,请假三日,不准看电脑、电视和书本,戴眼罩听音乐。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轻心。”

“是,是。”

“还有,请拿三千元出来,我代你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一定,一定。”

离开诊所时,乃娟多了一只眼罩。

回到家里,她听医生话,卧床休息。

在办公室,曾有人提起谢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为利家亮继母,不知度蜜月回来没有?十分牵记她。

真没想到淑芬的电话随即到了。

她声音同以前一模一样:“办公室同事说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来看你。”

淑芬带着女佣一起来。

“这三天工人在这里照顾你。”

本来行头已经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打扮得更加无懈可击,却又不过分华丽,乃娟表示赞赏。

“生活幸福吗?”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换上。

她这样答:“想要的全都得到了。我们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们略有智慧,绝对不敢叹人间美中不足。”

乃娟微微笑。

“乃娟,听说江主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顶上。”

“人来人往,平常事而已。”

“这位女士去到哪里对同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你不如出来,我介绍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岂非裙带关系?”

“咄,这世界原本如此,藤牵瓜,瓜牵藤,别撇清了,白吃苦头。”

“你说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欢辅导员工作吧?”

乃娟点点头。

淑芬取过报纸,读娱乐版头条给她听:“嫁富商息影的四十七岁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靓妆,带上假睫毛供百余记者拍照。临上劳斯莱斯之前,挥舞双手向众人道别。”

乃娟闭着眼睛:“伤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样爱热闹,其实何用息影。”

乃娟说:“如不,你我茶余饭后,谈些什么?”

“乃娟,我怀孕了。”

乃娟跳起来,又躺下。

真想不到,满以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来,与息影女星仿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纪不小了,可是他终于也同意我应有自己的子女,我们到纽约著名生育诊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怀着孪生儿。”

“广东人叫胎,多像形:,两个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像没多大兴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说什么?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什么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怀着双胞胎。”

“说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欢子还是女?”

“我希望两个都是女孩,留在身边,照顾老妈阿姨,做我们司机,替我们叫菜,把别人悉心辛劳养大的好儿子勾了来服侍咱们,听我们使唤。”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还有点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着了。

听到有衣裤声,乃娟记得这是外婆身上香云纱衣裤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

“外婆?”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动她额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动弹。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会以孩童样子与你见面?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小小乃娟,永远伏在你膝上,即使什么能力也没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泪来。

她忽然惊醒,忍不住饮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么来了?”乃娟连忙坐起来。

“佣人给我开门。同事说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点点头。

“乃娟,我来向你道歉。”

乃娟摇摇头:“不用,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不该批评你生活细节,粗枝大叶亦有好处。”

乃娟笑了:“谢谢你。”

到了这个时候,乃娟已经知道她喜欢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与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谅解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个牌子,一种味道的冰淇淋,还必须用银碗装出来。你俩决不草率用电邮通讯,一定仍然用毛边信纸、信封,以钢笔醮海军蓝墨水写出,labour不是labor,照牛津字典上的英文标准拼法,不是美式拼字——”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来。

乃娟继续揶揄他:“孩子们只穿蓝白海军装;你们家不做亲子活动,与子女相敬如宾;一早送去寄宿,五岁必须学习《庄子·秋水篇》以及雪莱的《听听云雀》,可是这样?”

利家亮亲吻她的手:“可见你什么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度假绝对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国东岸罗德岛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确有条件生活得似小说里的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务员,需脚踏实地。”

明敏的利家亮替她总结:“你不爱我,所以你才不会牺牲自由进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俩拥抱。

“家亮,我爱你。”

“我也是。”

他们欢畅地笑起来。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说了些工作上琐事后,很快睡着了。

将来,如果要恶作剧的话,可以在他婚礼上同新娘子睐睐眼说:“他睡相不怎样好呢。”

乃娟检查一下他衬衫上的钮扣,果然不出所料,钮扣全是贝壳做的,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穿塑胶钮扣的衣服。

乃娟叹一口气。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来世界一场,匆匆数十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最主要是开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样执着,可见是个痴儿,如遇大事,要不执迷不悟,要不看破红尘,似乎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性格最危险。

江主任同她说过:“乃娟,做人若懂得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便可舒服过其一生。”

乃娟紧紧记着这话。

她没有条件做完美主义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澄明,乃娟微微笑。

至于红了的眼睛,第二天就消了肿,以后不再偷窥利家亮,一定不会复发。

乃娟仍戴着黑胶框眼镜上班。

前任助手谭心在办公室等她。

“谭心,你好吗?”

“吴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结了婚?婚姻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在小学教书——”她欲语还休。

乃娟说:“坐下慢慢说,喝一杯香茶润一润喉。”

“吴小姐,”谭心十分为难,“五年级,终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长协助,我只觉难以启齿。”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齿伶俐,十分磊落的一个人吗?”

谭心沮丧:“我教男女混合小学,若干男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是孩童心灵,浑然不觉青春期已经降临,彼此还在操场上追逐,特别难教。”

“我可以帮什么忙?”

“吴小姐,你可否以专家身分在一旁指点?”

“叫我到你教室?”

“是,请看在往日情谊,客串演出一次。”

“谭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们讲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观。”

“资料都齐全了,可我不敢回答学生问题。”

“好,我替你走一趟。”

谭心感动得几乎落泪:“吴小姐,你救了我的贱命。”

那是一个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怀小学。

五年级小学生显然比她们小时候更高大壮健,也聪明敏捷得多。

这一代在电影、电视及互联网上得到的知识不知多丰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中先介绍女性身体,男同学咕咕笑,接着,介绍男性身体,女同学齐齐说:“Gross——”

谭心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乃娟出声打圆场:“各位同学,这都是人体构造的一部分,我们身体原本如此,请留心观看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