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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离开。

他一个人在家,没有女伴。

乃娟缓缓驾车离去。

在进市区的红绿灯前停下,一侧头,发觉旁边停着一辆跑车,司机正探头看她。

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避开。

乃娟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有偷窥的毛病,啊,先是静静在一旁看着利家亮,然后,又轮到李至中。

她一额都是冷汗,这不是心理变态吗?

红灯已过,身后汽车都鸣喇叭催她,乃娟这才醒觉,匆匆把车开走。

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但是,第二天还是得起来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电话来:“乃娟,我在医院工作,今日稍后再见面。”

乃娟反而松口气,她并没打算接受这种密不通风式的追求。

她约马礼文喝茶。

“只我们两个人,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吃饭?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来接你。”

这是马礼文的优点,没有企图,他亦愿照顾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应主人送客,车子驶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说:“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车可好?很容易叫计程车。”

所以,乃娟赚到薪水,头一件事,便是买车,凡事不求人,不伤和气。

马礼文是个聪明人,接到乃娟便问:“是碧好叫你与我谈判?”

乃娟笑而不语。

“俩夫妻需叫旁人传话,关系已经危险。”

“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马兄,你应把碧好放首位。”

马礼文叹口气:“乃娟,我在碧好面前,一直都是趴着爬,你没看见吗?”

乃娟不出声。

“我已贴地,她还不满足。每一个人都有底线,我不能不照顾子女,这一定要与前妻有接触,非出钱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没有办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换了是你,一定能够包容了解,那么,我也会更加感恩。”

乃娟轻轻说:“我才不会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马礼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贤内助,替你拉许多关系。”

“这是事实,我一直感激她。”

“多迁就她一点。你已经有一任前妻,够了,无论经济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负担不起第二次。”

“你说得对。”

他们买了麦记汉堡咖啡在车上吃。

马礼文发牢骚:“做人真烦。”

乃娟嗤一声笑出来:“你得化繁为简呀。”

马礼文深深叹口气:“孩子们已经在外国寄宿,不过假期返来而已。”

“你俩多久没度假了?”

“这种额外开销,又需碧好开支票,可省即省。”

“她并不吝啬。”

马礼文苦笑:“人会变,乃娟,最近她话也比较多。”

“我劝劝她。”

“不,乃娟,她也受够了,每个月开销,她负担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维持如此高档的生活水准,厨子、奶妈、打杂的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价。”

“乃娟,难得你这样公道。”

“据我所知,碧好想做母亲。”

“我不是好父亲,我已经怕了。”

“唉。”

他们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结。

“乃娟,你有无发觉一个离过婚的人像一块裁坏了的布,再也无法制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点头痛。

“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办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剂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么还会有金婚纪念这回事,婚姻如此难以维持,马氏伉俪之间有着不可谅解的分歧。

碧好电话来了:“他怎么说?”

“他有他的难处。”

乃娟揉着太阳穴。

“那即是不愿改变现状。”

“碧好,我还要开会,下了班与你联络。”

“我明白。”

乃娟在两个钟头后走出会议室,下班时间已到,头痛加剧,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里,用冰袋冰着整个面孔。

电话铃响,她不去接听,录音机里有人这样留言:“利家亮医生留话给吴乃娟小姐:手术发生意外,需延长时间补救,稍后联络。”

这是何等艰辛的工作,在手术室一站数十小时,病人万一失救,一定难过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乃娟轻轻叹口气。

所以工余要到社区中心帮老人、小孩做性质完全不一样的纯体力劳动:打球、游泳、体操。

她翻了一个身,睡着了。

梦见一只手,轻轻揭开她额上冰袋。这只手宽大润厚,手指比较短,不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但是强壮可靠有力,她顺势握住这只手。

“至中,你毕竟仍然跟着我。”

“我看到你那双爱慕的眼神,不愿走开,我多么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那不是爱恋的目光,你看错了,那是寂寞无主、寻求寄托的眼神。”

咚咚咚,有人敲门。

“至中,为什么老是不能好好与你说完想说的话?”

乃娟睁开眼睛,四肢不听使唤。

终于起来开门,门外站着面如死灰的马礼文。

“你怎么了?”

他接过乃娟手里的冰袋,往自己头上敷,老实不客气地似死鱼般躺到她的长沙发上。

“她走了。”

“谁走?走往何处?”

“碧好,已乘飞机往伦敦,我查问过,班机在三十分钟前起飞。”

“你说什么?我不久之前还与她通过电话。”

“有钱好办事,总有头等飞机票在等她。”

“气坏我,也不与我商量一下。”

马礼文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

“她没说会立刻走。”

“乃娟,我尽了力,相信她也尽了力,算了。”

“怎么可以算数,追上去,求她回来。”

马礼文问:“有无烈酒?我不喝那种香水般的红酒和绿酒。”

乃娟给他一大杯威士忌加冰。

他灌了几口酒:“我又不是血气方刚、冲动有劲的小伙子,我哪里追得动。”

他说的是实话,他脸与肩膀都垮垮的,肚子松松,像带着一个救生圈。

“她叫律师通知我,给我三个月时间签分居书以及搬出现址。”

没想到王碧好办事能力这样高超。

“乃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已经说完。

“打算怎么样?”

“好好振作,找房子搬,把孩子们叫回来读公校,还有,到健身院去把从前的身型炼回来。”

“听了都替你高兴。”

他长长叹息一声,面色仍未好转。

似想在乃娟这里挽回一些什么,终于还是不得不走。

他一出门,电话来了。

“对不起,来不及道别。”

“碧好,你在什么地方?”

“飞机上,已经觉得轻松。”

“那就真的没有救了。”

“有空来看我,天涯若比邻。”

“再见,珍重。”

乃娟颓然,这是她辅导史上最失败的例子。

从此马家解散,她又少了一个好去处。

教授那里已没有她这个徒弟的位置,连碧好家那个避难所也失去,接二连三的打击,真叫人吃不消。

乃娟呆呆坐着。

门铃又响起来。

来人是利家亮医生。

他的面色比马礼文还要难看,分明是手术室里出了毛病。

利家亮看到冰袋,便拿着往头上搁。

乃娟连忙说:“我帮你拿一只冰冻的。”

急急自冰格里取一只新的给他。

他也躺在那张沙发上呻吟。

“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病人失救。”

乃娟已经猜到。

“是个只得十五岁的少女。”

“别难过,她已去了上帝处司琴。”

利家亮哽咽叹息,气氛如铁般沉重。

乃娟也斟一大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利医生呷了一大口:“唉。”

不知是吴乃娟的成功还是失败,不停有男人跑了来躺着对她唉声叹息。

她亦有一份艰辛的工作,也需要娱乐,她在公余亦希望看到一张笑脸。

很明显,利家亮不能叫她轻松。

当下利医生说:“我还得回去值班。”

“已经很久没去社区中心了吧?”

“星期三中午会去。”

“届时见。”

“我明早来接你。”

“不必拘泥这些。”

乃娟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嘴唇,但他身心已经累到极点,只轻轻握住乃娟的手。

他告辞离去。

乃娟站到露台,看着海景,直到疲倦。

第二天,是宣布升职的大日子。

同事们蠢蠢欲动。

暗中已得到消息的,一早便四处找更新更大的住宅;有人订下宴席,要为上司庆祝;有人买了鲜花糖果,先放在储物室,随时取出奉献。

乃娟知道自己升职机会不大,她不依常规办事,做得好不计分,更重要的是你得会做人,上下和睦,打点得舒舒服服,按时按节请客,大家都有好处。

乃娟统统不会这些。

她是孤儿,不懂人际关系。

大家闹哄哄打探消息去了,乃娟独自坐在办公室整理资料。

有人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咦,江主任。”

她让座。

“乃娟,我明年一月退休。”

“我听说了。”

“接替我位置的是一个人称都会良知、霸气十足、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女人。”

乃娟微笑:“我也是女人。”

“你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女。”

乃娟不出声。

“你表现优良,我决定升你职。高一级,做事比较方便。若有人故意刁难,你声音也大些。”

乃娟十分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积攒了一大堆假期,可以提早离职,但是忽然留恋办公室。”

“江主任,申请延期退休。”

“我申请过,没批准,得让年轻人升上来嘛。”

乃娟说:“那么,早些得回自由,也是好的。”

他忽然凝视乃娟:“是你这双眼睛吧,来求助的人都说,吴小姐双目洞悉一切机关。”

乃娟失笑。

江主任叹口气:“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过,每早看到你纤秀身影出现,心中总是欢喜;开会有你在,精神特别好,说话也精简。”

乃娟呆住。

太意外了,她没想到江主任对她会有别的意思。

三年同事,他从未对她说过额外的话,有过非分表示,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男人。

太突然了。

只见这中年人微微笑:“没想到吧,三年来你做了我的强心剂。”

乃娟说不出话来。

“小儿今年大学毕业,只比你小几岁,我有自知之明,远远欣赏你,已经心满意足。”

乃娟不好意思正面看他。

他站起来:“乃娟,祝你前途似锦。”

乃娟连忙说:“谢谢你。”

江主任悄悄走出她的房间。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一直沉默忍耐,到了今日,才把心事告诉她。

乃娟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他,他喜欢周末约同事打桥牌,她从不奉陪,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下了班就是下了班,不再与这票人混。

她真不知他对她有特殊感觉。

乃娟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利家亮俊美的身型上。

这时,同事们一涌而入:“恭喜恭喜,乃娟,请客吃饭。”

立刻有人奉上鲜花,还有人拍照,都叫乃娟汗颜。

乃娟打开荷包,把所有现钞取出交给清心:“包我身上,多除少补,大家高兴。”

清心取过现钞:“所有人跟我来。”

只留一个人,房间立刻恢复宁静。

是魏华。

“只升你一个人。”语气不大友善。

乃娟说:“我运气好。”

魏华说:“新主任是我表姐。”呵,是来施展下马威。

乃娟答:“那多好。”

“她行事比较公正。”讽刺得不得了。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诺诺。

魏华哼一声,出去了。

乃娟松口气。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个早上,竟发生那么多事。

升一级,薪水不过多千儿八百远,不过,正如江主任所说,办事说话论级数,这一级不能以金钱衡量。

临走之前,他升她职。

喜欢一个人,口说无凭,这个老好人终于也付诸行动。

乃娟从也没想到她会凭男女关系升职,抑或,是她表现优良?

别人会怎么想?她问心无愧。她循规蹈矩,做事本分,绝无取巧。

下班时分,乃娟接到利家亮电话:“请到医院大楼正门前接我。”

“马上来。”算一算,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身为朋友,应该做些清淡小菜给他充饥,但乃娟极少入厨,她盘算一下,只会做一锅白粥。

她先赶到相熟的上海菜馆去买了几个素菜,然后才到医院。

利家亮在门外等她。

他说:“车子抛锚,拖去修理了。”

开门七件事忽然打了过来,吃的用的,都得张罗。坏了买新的,旧了得换,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车。”

“不用,家里会派车过来。”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驶。

“肚子不饿吗?”

一转头,他已经侧头睡着。

他头发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须,换了是乃娟,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也会变成疯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个英伟得难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车场,有相熟邻居多事好奇地走过来张望。

“吴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声。

利家亮睁开眼睛,对那探头进车放肆得离谱的中年太太唬的一声,那太太受惊一退,头碰在窗框上咚一声,吃痛也不敢声张,逃般走了。

乃娟诧异:“这是为什么?”

“讨厌。”

“何必与之计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气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为你最怜惜老太太。”

利家亮却说:“做人要有原则。”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与他争辩。

到了楼上,乃娟连忙张罗,她找出压力锅煮白粥。

又问利家亮:“你没带须刨,如不介意,我有现成的。”

“是吗?”

乃娟取出粉红色女装剃刀给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这个。”

“构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难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这人狷介,像古时那种书生:寝不言,食不语,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随你。”

他跟到厨房:“咦,你用压力锅?”

乃娟转过头看着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锅慢慢熬三个时辰?”

利家亮噤声。

“还有,”乃娟说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壶冲两煎龙井;松木椅子实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红木明式家具;混合布料怎可做床单被褥,非得纯埃及棉纱不可;专雇两个女佣做洗熨……做人细节最重要,可是这样?”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从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无国界医生。”

找到他的缺点,乃娟十分高兴。

“你是富家子,谁也不会怪你,自小一定有专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这种粗人,什么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轻轻说:“我也吃汉堡。”

“对,大酒店咖啡店里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银刀叉吃的那种,侍者还问你要几成熟。”

“你想说什么?”

乃娟微笑:“多沟通一点再谈恋爱,是明智之举。”

“我不会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一次在游轮上,一对年轻英国夫妇问我:‘你们有何名胜区?’我答:‘逛弥敦道吧,最多纪念品。’他们笑了:‘买什么?T恤?’,我反问T恤有何不妥,他们笑得更厉害:‘我们古板,我们不穿T恤。’我实在忍不住这种嚣张,因此说:‘英国人若把洗熨衬衫时间、精力省下,学大家穿T恤,也许科技、经济都会有希望进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乃娟没留他。

她不敢留他,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岁,已知无暇致力于生活品味与情趣细节,必须一切从简。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刚刚相反。

一锅粥煮好了。

换了是李至中,不知会吃得多高兴。他们两个人都似鲁滨逊,随遇而安,大饼油条、粗茶淡饭,已经感恩。

这可爱的人在什么地方?

他才不会指着子女功课挑剔说:“笔画错了,重写。咦,算术一定要满分。”还有,要考上英美名牌大学,为家长争面子。

同利家亮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讨苦吃。

乃娟坐下来。

她忽然问自己:吴乃娟,你想同自己说什么?

啊,两个人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而不是一种视觉,千万不要因满足视觉而忽视感觉。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与她不配的感觉,证明他俩不可能进一步发展。

因为她的心里早已为另外一人占据。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乃娟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