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们总算静了下来。
影片播放完毕,学生纷纷举手问问题。
乃娟一一解答。
“人类是卵生?”
“我们的生命之源,的确由一枚受精卵开始。”
一个小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个人身上,精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结合呢?”
这下子连吴乃娟都咧开嘴笑个不已。
难怪谭心要把她叫来帮忙。
乃娟尽量用最精简的言语讲解。
她发觉校长出来旁听,同时,向谭心表示赞赏。
校长与乃娟握手致谢。
她一走开,乃娟便对谭心说:“没有下次。”
谭心却说:“这群小学五年级学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也会记得,某一个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潇洒的大姐姐,来学校为他们讲解性教育。”
“会吗?”
“换了是你,你也记得。”
“嗯。”
“多好,女生从此对她们的周期没有疑窦。我小时候因无知受到极大震荡,今日想起,仍觉悲痛。”
“时代有进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辞。
谭心千谢万谢送到门口。
走到车旁,乃娟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这是动物灵感。
她立刻转过头去,可是又看不见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学校做义工,她看到了李至中,当时还以为他是职员。
她开着四驱车走了。
她有点出神,直到后边的车子鸣喇叭,她才醒觉地提高速度。
驶近花档,停下来,买一大束姜兰,这时,又好像有种特别感觉,她再次回头看。
但是,花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吴乃娟想念牵记李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真奇怪,乃娟从不觉得李至中是会叫人萦念的一个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对夫妻都有诉不尽的纠纷。
这一对因婆媳不和,要求协调。
陆太太打扮时髦,可是颈上带一条纯金链子,坠着一面椭圆形金牌,老式地刻着花好月圆四字。
对于乃娟这一辈来说,月缺月盈,不过是一种天象,同刮风下雨一样,绝对难以引起遐想,而温室之内,必有芳草,什么时花都有,她从来对花好月圆没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这一刻她若有感触。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同婆婆,其实是陌生人,忽然一起生活,一定不惯。”
陆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泪来。
“一时间不能够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
陆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乌鸦。”
乃娟说:“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亲。”
“那么,吴小姐,我应该怎么办?家母才五十七岁,还未有资格进老人公寓。”
“她可有职业?”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妇。”
“呵,没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妇女,当年人人如此。”
乃娟说:“看得出你敬爱母亲,是个好儿子。一个人即使赚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爱弟妹,也是无用。”
“吴小姐,你对我们困境有何忠告?”
“也许,搬到郊外复式房子,母亲住楼下,像一个房东;你俩住楼上,似房客,孩子们则上下跑,会不会好一点?”
陆太太跳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上班路途遥远——”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区租两个小单位,相邻,一个家务助理两家走。”
“我们经济上可以负担得起。”
“只不知母亲怎么想。”
陆太太大怒:“陆家栋,你若连这一步都不肯走,这样好了,你与慈母住一边,我与子女住一边。”
那孝子才诚惶诚恐地说:“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独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优差。”
乃娟说:“孝顺是好事,千万别嫁忤逆子,没良知的人对女人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
“吴小姐说得对。”
“另置一个家,的确需要花费一大笔。”
“你刚才不是说值得?”
陆太太很坚决:“负担得起,没问题。”
他们离开乃娟办公室。
吴乃娟会同公婆一起住吗?
乃娟笑了。
相处易,同住难,最好连夫妇都分开住,状态良好再见面。
北美洲有一种相连的屋,连在一起,却不同门,各自为政,要见面只一步之遥,最适合刚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进来了,絮絮谈起公事,显然没有把乃娟当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镜竟有这样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时间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问:“天天穿灰色,不闷?”
乃娟谦逊答:“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多年来她有惊无险,就是靠这个优点。
上司很满意,放她离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缠另一下属聊天。
乃娟倒是有一个地方要去。
她买了鲜花、果篮到社区泳池去看耆英泳赛,教练正是利家亮。
训练整年,今日见真工夫了。
只见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开,一本正经的初赛,淘汰剩下十个人。这十名当中又有一人弃权,只有九人参加决赛。利家亮百忙中前来招呼。
“我带了安慰奖,请允我送给最后一名参赛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头奖是什么?”
“奖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响,老人家跃入池中,各自奋斗,亲友们在一旁欢呼打气,情况非常热闹。
乃娟觉得利家亮已经赚得功德。
冠军是一名近七十岁的老先生,最后的是一位八十岁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奖,叫老人惊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挥挥手,悠然离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静静驾车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气敲门。
敲李至中的门。
难得他仍在本市,况且,屋内没有女伴。
车子驶到他门前,乃娟呆住,只见小路两边停满汽车,分明正举行宴会,起码有三十几人参加。
乃娟微笑。
什么,至中也爱起热闹来?
刚在猜疑,身边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之之,你也来了,一起进去吧。”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分明认错了人。他们手中捧着一瓶香槟,亲热地说:“你没带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给之之。”
他们非常豪爽可爱,拉着乃娟手进屋去。
乃娟有点忐忑,见到主人,该怎么说呢?
另一个年轻人迎上来:“欢迎欢迎。”一派主人姿态。
咦,这是谁?
“阿瞿今日可风骚了,借了表哥别墅庆祝升级加薪,来,大家敬他一杯。”
原来如此。
乃娟冲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出。”
乃娟失望低头。
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布置同从前一模一样。
乃娟无限感慨。
有人递一杯酒给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个叫她之之的年轻人。
“之之,大家都结婚了,只有你,条件不要定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谢谢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对方亦有艺术修养。你刚承继巨额遗产,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说可是!”
“很对。”乃娟笑。
之之是谁呢,遭遇与她这样相似。
“错过机缘,以后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
“干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绍阿瞿的表兄给你。”
乃娟跳起来:“不,不。”
“为什么不?你又不认识他。”
“那位李先生已经有女友。”
“是吗?原来你俩相熟。”
乃娟跟着叮嘱:“你千万再别给他介绍女性。”
“你看你多紧张。”
有人叫他,年轻人走开。
乃娟讪笑起来,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讲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她在书房逗留了一会儿,便悄悄回家。
这次的勇气并没有换回什么,主人不在家,她扑了一个空。
当日恼羞成怒,一定要撵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对之之的忠告,一样适用。
她写了一封电邮。
“许久不见,不知近况可好?如果愿释前嫌,请于下星期一下午五时三十分在老书店见面,乃娟。”
手指按在发件键上良久,始终没有按下去。
乃娟叹息。
她还是放不下脸皮。
一整夜没睡好,梦见置身高楼,正与友人聊天,忽然天摇地动,楼顶塌下。
“地震!”友人惊喊。
“真没想到会是这一刻,在这里。”
乃娟只见地板陷下,她站不稳,身子随泥砖堕入无底深渊,她从梦中惊醒。
她吓出一身冷汗。
时时做噩梦,是表示什么呢?
她是辅导人员,自然知道,必要时期,寻求帮助是应该的。
乃娟考虑了几天,决定去见心理医生。
为免尴尬,乃娟挑了一位女医生,正如她选妇科医生一样,一定拣女性,不是忌男医生,怕难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烦。
医生名字叫刘易宙。
一听,就知道大人对这孩子有寄望,先给她一个别致好听的名字。
乃娟只叫乃娟,比较普通。
约妥时间,准时到达。
原来刘医生是个妙龄女子,年纪体态与她相仿,两个人应该谈得投缘。
不过,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医生。
一见面刘医生便说:“吴小姐,你脸色比较差。”
“一定是没睡好,噩梦频频。”
“可有打鼾?会影响呼吸,氧气不足,特别疲倦。”
“或许有,我不知道。”
“吴小姐独居?”
“正是。”
刘医生冲一杯茶给乃娟。
“好香,混有什么?”
“叫欲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试试,可以消滞解暑。”
味道倒与普通红茶无甚分别。
刘医生看着她:“脸色差,另外一个原因,是晦气,运程欠佳。”
乃娟诧异:“你相信这个?”
“是,运道差之际,做什么都有阻滞,走路都会摔跤。”
“那不过是小意外,穿双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刘医生微笑:“吴小姐,你很自信,这是好事。”
乃娟说:“没有疑难杂症,就不会来你处。”
“你本身是婚姻辅导员?”
“是,教训人多了,自己也来听教训。”
刘医生微笑了,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点恍惚。
两个人都是专家,他人情绪上细微变化,均留意得到。
“吴小姐,说说你烦恼。”
“噩梦连连,更时时梦见已去世的外婆。”
“什么样噩梦?”
“与敌人见面,需装作十分大方地应酬,心中苦闷。”
“呵,同生活一样。”
“赶不上车,不知车站在何处,回不了家。”
“这表示彷徨。”
“电话打不通,或是记不清号码,有时,整个电话烂开来。”
刘医生说:“这是日间与人沟通有问题。”
乃娟说下去:“跌落悬崖,猛然惊醒。”
“吴小姐,你不像是做这种梦的人。”
刘医生自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乃娟:“送你参考。”
那本书叫《详梦:一千种》。
刘医生说:“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孑然一人,深觉寂寞,又因误会,与自己喜欢的人决裂。想与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刘医生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
“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徨!”
“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
乃娟苦笑:
“我性格拘谨,不能那样豁达。”
“试一试。”
乃娟鼓起勇气,点点头。
刘医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说:“闭上双眼,放松下来,你已经回到家了,我们都在这里照顾你。”
这几句话像魔术一样,使乃娟松弛,皱着的眉头摊平。
“请告诉我,为什么穿着灰色衣服?”
乃娟轻轻回答:“自小把我养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经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吗?你可试穿淡蓝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较精神。”
“不不,我对外婆怀念。”
“父母呢?”
“我不认识他们。”
刘医生一怔。
“他们一早离弃我,各自结婚去了。自三岁开始,就没见过面,印象模糊。”
刘医生恻然,这虽不能解释一切,却也使人知道,吴乃娟流露孤芳自赏,并非无因。
“这是你心底秘密?”
“我无刻意隐瞒,当然也没天天挂在嘴边。”
“可有向朋友倾诉?”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惨,自怜无益。”
“你憎恨他们吗?”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极好,我应满足。”
“可有男友?”
“我喜欢一个叫李至中的人——”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杂声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睁开眼睛:“咦,我说到哪里?”根本不记得曾经接受过催眠。
“吴小姐,你心理状况正常,不过略有抑郁。”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声叹气。”
“信不信由你,这是都会人通病。当你找到伴侣,有人分担悲与喜,一切会改变。”
乃娟不语,谈何容易。
刘医生问:“你心目中已经有人?”
乃娟点点头:“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我看这误会很快会消除,你俩会开花结果。”
“刘医生,你又好似一个预言家。”
“我依常理推测而已:你个性沉实,又有足够智慧,一定会排解自己的纷争。”
乃娟笑了,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可是刘易宙医生忽然提出要求:“吴小姐,我也有问题请教,关于我与丈夫之间——”
啊,能医者不自医。
“别客气,大家讨论一下。”
“我们结婚八年,有一个七岁女儿。两年前,他决定去外国工作,从此家里像单亲家庭。”
乃娟坐起来,正视这个严重问题。
“他到何处工作,是否薪优?”
“泰国。”刘医生轻轻叹口气。
“如果是美国又还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点也值得。或是待在那边,妻离子散,为了一本护照,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现在为的是什么?”
“世上到处都有工作,怎么会到那里去,目的只有一个:逃避。”
刘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点点头,刘是心理医生,心中有数。
“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大的分歧,两个人都缺乏勇气面对,权且拖延,最可怜的是孩子,谁照顾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佣照顾。”
“不能长久如此,你是知识分子,应当好好尽速处理此事。”
“你说得对,吴小姐。”
“你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
刘易宙想一想:“金钱。他丢了一份优差,又投资失误,家庭担子落在我肩上,所有账单由我支付,压力相当大,所以龃龉渐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挂着从前如何风光,使人难以忍受。”
“你是心理医生——”
“他不愿就医,他有狂躁症初期症状。”
“为什么还不分手?”
刘易宙苦笑:“人不在,无从商议。”
一走了之,的确是好方法。
“请他回来,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长大,失去的童年永远失去。”
“他说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轻重先后,那是很坏的借口。”
刘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问:“刘医生,你收入不错吧?”
刘易宙点点头。
“刘医生,请恕我多嘴,金钱是生活中不可缺乏的元素,但不可因利失义,既然你独力可以应付开销,请勿吝啬。”
刘医生低下头:“我不是小气金钱。”
“那是为什么?”
“我不愿与一个不能照顾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实不客气地指责她。
“是。”刘易宙承认。
“这是一层心理障碍。”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没有幸福。”
乃娟已无话可说。
“那么,”她说,“分手是你们惟一出路。”
“吴小姐,你说话斩钉截铁。”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关。谁付账,谁做家务,谁劳苦功高,谁坐享其成,糊涂荒谬,都不是问题,关起门来,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但是,有一个不愿意,关系便难以维持。”
刘易宙不住点头。
“你那现代女性智慧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传统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坚信男人应当承担家庭责任。”
刘易宙涨红面孔。
乃娟叹口气:“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告辞。
招待员问:“吴小姐,可要约下次时间?”
乃娟忍着笑:“不必了。”
心理医生的烦恼比她更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