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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乃娟放心。

她转头想,要是提出同样要求的是利家亮,她会不会立刻答应?

原来她那样理智,只不过因为她尚未倾情。

乃娟熄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乃娟亮灯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时四十五分。

“吴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电视突发新闻?”

乃娟惺忪间摸不着头脑:“哪个李先生?”

“吴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请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惊,放下电话,开了电视。

新闻播告员这样说:“警方电脑罪案组探员一直怀疑有不法之徒藉网上聊天室诱拐无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诱色魔出洞。该名四十五岁男子疑同两名少女失踪案有关,今晚十一时终于落网,他应约在快餐店与一十三岁女童会面,却不知女童真正身分是该组密探李至中。”

屏幕上播出李至中与其他穿制服人员将那男子绳之于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长,请密切注意子女行为举止,不要以为他在房中静静上网,即太平无事,网络上不知潜伏多少危机……”

乃娟不相信双眼,这个温文不显眼,时时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竟是一个造福市民的探员。

她呆呆看着电视。

电话又响。

“乃娟,还没睡?”

“看你上电视呀。”

“我本来想告诉你,那是我的新职。”

乃娟温和地说:“警方行动绝密,你不需向我解释。”

“可是,忽然在新闻片段上看见熟人,一定吃惊。”

“怎样找到这个犯人?”

“我们盯了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日子,他十分狡猾,不肯透露真实姓名、地址;诱女童出走,在某处约见,拐去无踪。我设计了一套仪器追踪到他寓所,二十四小时监视。”

“哗,紧张刺激。”

“啊,又找到一名失踪少女了,我们明早见。”

他挂断电话。

乃娟松出一口气。

助手又打过来:“吴小姐,看到没有?为民除害,好一个英雄,相信明日报章上一定有更详细新闻,没想到你的好朋友是电脑侦探。”

乃娟笑笑:“清心,时间已晚,早点睡。”

她也再次熄了灯。

她一直嫌他平凡,事实刚刚相反。

乃娟拿一瓶冰冻啤酒,坐在露台上,自斟自饮。

远处有隐约的呜呜警车号角声。渐渐风露重了,气温骤降,乃娟才回房休息。

天很快就亮了。

乃娟起床梳洗,刚换上便服,已经有人按铃。

李至中一定直接由派出所赶来,一夜未寝,略有倦态。

他一脸胡渣,白衬衫上有汗渍,卡其裤全皱,与平日整洁的好学生模样颇有出入。

“我送你上班。”

乃娟微笑:“今日星期天。”

“呵,我头都昏了。”

乃娟斟出香浓的檀岛咖啡,李至中喝完一杯又一杯。

乃娟在厨房为他做香肠煎蛋,他靠在沙发上,心想:能做这里常客就好了。

吃饱之后,他连声道谢。

“我浑身有异味,回去梳洗完毕再来看你。”

“你还有话说?”

他点点头。

“现在不能讲吗?”

他低下头,仍有犹疑。

他忽然问:“乃娟,可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

乃娟答:“在我家楼下,你有亲戚住这里。”

“不,”他无奈,“再想一想。”

“在书店。”

他说:“都是因为我其貌不扬的缘故吧,你老记不清我姓名、身分。”

“胡说。”乃娟不悦。

她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碧好家中。”

“碧好家?怎么会。”

“记得吗?大家猜你的职业,只得我一个人猜中,奖品是一瓶香槟。”

乃娟凝神回忆,是吗,那个人就是他?

碧好不记得,她也不记得。

乃娟微笑:“一大早报复性地来考我记忆。”

“乃娟,我自硅谷回来,是为着一件差使。”

“是什么事?”

“利元华嘱我查探利太太外遇一事,利氏在硅谷有庞大投资,他是我恩师。”

“啊。”

“我为他搜集证据,好使他手持谈判皇牌,但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未能挽回婚姻。”

“利先生已经再婚。”

“是,利先生有知会我。”

乃娟看着他。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像剥一只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他究竟想披露什么?

“乃娟,我接着会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之前,要答应不可动气。”

乃娟笑笑:“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不是一个动辄使小性子的人。”

李至中凝视她,脸上泛起辛酸的神情,握住乃娟的手,忽然哽咽。

“乃娟,我一直瞒着你。”

乃娟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一个阴阳人。”

李至中啼笑皆非。

乃娟斟一大杯冰水给他。

几经艰难,他终于开口:“乃娟,我与利家亮是老朋友。”

乃娟一听“利家亮”三字浑身一震。

她微微变色,左边面颊麻辣辣发红。

“乃娟,利家亮同我说:‘有一个女子,时时在社区中心出现,盯着我,不说话,不招呼,至中,你顺便替我查一查,那女子是什么门路。’”

乃娟退后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每次躲在人群后边的她,还是被利家亮尖锐的眼睛看到了。

原来李至中是利家亮雇用的私家侦探。

他是黄雀,一直追随在乃娟身后。

她盯着利家亮,李至中却盯着她。

乃娟的耳朵烧得发痒,希望有个地洞可钻。

怪不得在街上、在书店、朋友家、办公室,他无处不在,时时出现。

因为外型实在太平凡,乃娟不以为意。

这类人,无论做侦探,或是做罪犯,都占尽便宜。

但是使乃娟震惊彷徨的,是他藉平实的外型,骗取她信任同情。

“乃娟,我跟踪你,我到你办公室假扮婚姻有问题。我从未向利家亮报告你的身分,因为我爱上了你。”

乃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露台比较通风之处,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缓缓转过头来:“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伴。”

“我知道。”

“多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未婚,我是自由身,我曾有过女朋友……”

乃娟轻轻说:“与我无关。”

她打开大门送客。

“乃娟,我不知应当何时把真相告诉你。”

“现在就很好。”

“你可会原谅我?”

“你从未犯错,又何需原谅,你言重了。”

她示意他走。

他不得不走。

她关上门,重重下锁。

乃娟走进浴室,把脸浸到冷水里,良久,才用毛巾敷干。

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人人都说吴乃娟有一双慧眼,她竟没有看穿李至中的真面目。

这个人太狡猾了!

等到她自浴室出来,日报已经送到。

大标题正是《警方智擒电脑色魔》。

记者说李至中不愿单独接受访问,他只表示破案是警方全体同事精诚所至,并非一人功劳。

这样一个踏实的人却开了她那么大的玩笑。

乃娟颓然。

她不想耻辱地待在屋内,这种时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电话给碧好,忽然门铃急骤响起,门外有人呼喊:“吴乃娟小姐,我们是警察,请即开门。”

什么事?

乃娟愕然打开门,两个穿制服女警站在门口。

一个说:“你是吴乃娟,幸亏找到了你。”

“吴小姐,请即随我们去救人。”

乃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节目?

“吴小姐,事不宜迟,到警车上再与你解释。”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随他们出门。

在车上,警察对乃娟说:“吴小姐,你还记得赵林子柔吗?”

乃娟一时没想起来。

女警叹口气:“她丈夫是我们同事,最近不幸殉职……”

乃娟呵一声:“我知道这位太太,她怀着遗腹子。”

“正是她。”

“她怎么了?”

“她静坐十八楼天台上,随时会跳下来。”

“什么?”

“吴小姐,她指明要见你最后一面,要同你说几句话。”

“她仍然怀着孩子?”

女警双目润湿:“她大腹便便,随时临盆,猜想是压力实在太大,故想轻生。”

乃娟亦泪盈双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吴小姐,请你尽力而为。”

乃娟忽然觉得肩上像压着一担砖头,她不由得喘气。

车子驶抵一幢住宅大厦,幸亏时间尚早,途人还未发觉有好戏上演。乃娟跟着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赵林子柔坐在栏杆上,稍一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觉得唇干舌燥。

谈判专家走近:“是吴小姐?林子柔情绪反常稳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赵太太,你找我?”

赵林子柔转过身来,晃一晃,乃娟吓出一额冷汗。

她露出一丝微笑:“吴小姐,你好。”

乃娟轻轻说:“大清早,吃过早点没有?有什么话,慢慢同我说。”

身后有人递来两盒营养奶。

乃娟把一盒轻轻放到林子柔身边,自己喝另外一盒。

乃娟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显得腹部隆起。

乃娟问:“预产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头:“是,原来就是这一两天。”

“怎么不见你母亲?”

“刚才由警察带走,她呼天抢地,使人心烦意乱。”

乃娟笑笑:“大多数老式妇女都容易激动,遇事光叫不说。”

“她一直希望我从头开始,她不支持我把孩子生下来。”

乃娟微笑:“生儿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职业有收入,有足够能力支撑大局。”

“但是我觉得孤独害怕。”

“谁不怕生关死劫,相信我,我有一个朋友,剖腹生产之前请众姐妹吃最后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迟。”

“吴小姐,你一定觉得我喜欢做戏。”

“我不会那样想,人不伤心不落泪,谁会愿意担纲演出丑角,你不过是钻了牛角尖,来,我找人陪你进产房。”

不远之处传来妇女凄厉哭叫声。

林子柔说:“那是家母,动辄那样大哭。”

“的确扰人,但是,也不需惩罚她,离她远些便可。”

林子柔转过身去看着街上,身体又摇了一摇。

乃娟觉得腿酸,天台上风劲,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来。”

“吴小姐,多谢你来,与你说过话,舒服很多。”

她有所行动。

乃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飞身扑前,双臂紧紧箍住林子柔,把她拉进来。

两旁警察见状,出手援助。

大力扯动之间,林子柔手臂脱臼,大声呼痛,但是身体倒在天台砖地上,安全了!

大家松一口气,护理人员立刻赶过来。

这时,才看到林子柔下身全是鲜血。

记者群闻风而至,奔上天台拍摄。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脱下,罩住林子柔头部。

她握住她的手:“无恙了,子柔,我陪你到医院去。”

她推开记者,护着孕妇离去。

有人伸手过来想掀去子柔头上外衣拍摄,被警察喝骂:“他日阁下遭遇也相同。”

记者不忿答:“公众有知情权。”

在救护车上,看护说:“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断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觉痛入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苏醒后,医生忙着替她照爱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问:“林子柔如何?”

“需即时剖腹生产,此刻已在手术室。”

乃娟到这时才落下泪来。

“咦,”年轻的医生说,“你痛?打石膏不应该痛。”

乃娟浑身污垢,披头散发,连脸上都有擦损痕迹,偏偏记者还盯着她不放。

乃娟一声不响,不理睬记者。有人问她:“吴小姐,你是英雄,说一说救人过程。”

她低着头走进医生休息室。

医生同她说:“是个女婴,母女平安。”

乃娟点点头。

林子柔的母亲与姐妹也来了。

她们向乃娟道谢。

乃娟说:“请多照顾她们母女。”

那伯母似乎觉悟:“是,是。”

看护抱着女婴进来,笑说:“来见一见外婆与阿姨,还有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头去看那幼婴,她重五斤多一点,清丽小面孔长得极似她母亲,她外婆动了慈心,紧紧抱住。

看护说:“吴小姐,她妈妈请你起个名字。”

乃娟不加思索:“叫赵欣然。”

大家都说好。

看护说:“吴小姐,你也受了伤,请回去休息。”

乃娟点点头。

她回家没法沐浴,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又有石膏,只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绵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尽。

她默默坐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原来记者用远距离拍摄,拍到她扑上去死命环抱住林子柔。当时连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险,原来子柔半身已经跌下栏杆,险把乃娟也扯下,幸亏警察们也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各扯住孕妇及乃娟一条大腿,把她俩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乃娟发呆。

太惊险了。

这时,她浑身发痛,倦极,闭目休息。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谁?”乃娟睁开眼睛。

“是我,吴小姐,我特地来道谢。”

只见露台长窗前,背光站着一个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里竟无故进来一名陌生人,但乃娟只有诧异,不觉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谁。

“不要客气,那是我的职责。”

“孩子很可爱,我见过她了,名字亦动听。”

“请祝佑欣然聪明健康,还有,鼓励子柔拿出勇气与耐力来。”

“吴小姐,你好人有好报。”

乃娟微笑:“多谢你。”

“吴小姐,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你的头。”

“什么?”

乃娟正想追问,忽然之间,她听见门铃急骤响起,乃娟睁大眼睛。

红日冉冉,原来是一个梦。

碧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乃娟,你没事吧?”

乃娟去开门,诧异地说:“为什么不用电话联络?”

碧好叫:“哎唷,你的脸,哎呀,你的手,你像一个伤兵,我在电视新闻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带来的水果切开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头,研究她擦伤部位:“结痂后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别担心。”

“到我处来住几天,吃好点,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讶异:“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来:“你们这些老姑婆最爱佯装热爱工作,其实除去一份工作,一无所有,又自作多情误会身居要职,人家没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诺诺:“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乃娟,刚才一幕,惊险万分,拜托,下次不要这样勇,可好?”

“救人要紧,换了谁都会那样做。”

碧好打开一盒彩色箱头笔,在乃娟石膏上签一个名字留念。

“许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认识你,叫我介绍。”

乃娟抱拳答谢:“不敢当。”

碧好声音轻柔:“乃娟,你又救了一个人,连我在内,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说:“闲话少说,去冲两杯咖啡来。”

片刻碧好捧着咖啡出来:“马礼文又向我借钱。”

“马太太,俩夫妻之间不叫借。”

“他拿钱给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债,有些姐夫帮完小舅帮小姨,送楼又送车,有些姐夫则伸手向人拿。

乃娟问:“你付得出吗?”

碧好答:“数目不大,只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别不开心,当作娱乐费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开。要不,当慈善捐款,做好事从家里开始,气死了公婆再去拜佛就太迟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乃娟笑吟吟:“怨有头,债有主,前世的债,今世偿还。”

“这种说法仿佛不大科学。”

“不这样开解不行,这是华人的智慧。”

“但是我渐渐对马礼文的坐享其成、需索无穷感到厌倦。”

“那么,离开他,再到社交市场重新挑选适当人选,恋爱、结婚,再来一次。”

“多累。”

“对,又得与比你小五至七岁的女性竞争,无论你条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装,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专家,谈到男女问题,一针见血。”

“我可把办公室档案借给你看,悲欢离合,万变不离其宗,我管理的,其实是一个痴情司。”

碧好看着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点点头:“鸡粥在厨房,热一热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垫高枕头才睡得着。

第二天,她准时上班。

江总带着同事出来鼓掌欢迎。

她收到许多温暖问候的电邮,包括谢淑芬的关怀在内。

助手进来说:“今天与李先生有约。”

“李先生,哪个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转头,忽然兴奋:“原来是你,李先生,我在电视新闻看到你,你们两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吴小姐勇救孕妇——”

乃娟恳求她:“清心,去听电话。”

她请李至中进办公室:“你来干什么?”

他低下头:“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出现。我想说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分,并且同他说,你也是社区中心义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说谎为我掩饰,我不会领情。”

李至中诧异:“像你这样通情达理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一个人,没想到也会有固执的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不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