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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站起来,黯然离去。

他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颓下来,不复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说,她不甘心,能医者不自医。

乃娟看着受伤的他离去。

接着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妇姓伍。

男方已有新欢,早已单方面申请离婚。

女方不死心,纠缠不已。

乃娟有感而发:“一个人最宝贵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着丈夫的大腿痛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为所动,法庭即将宣判你俩婚姻无效,何故痴迷?”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离开你,总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适合他。一位作家说过,那样令人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 go。”

那女子为乃娟的诚恳所打动,落下泪来。

乃娟微笑:“多年之后,你只会打冷战:什么,为了那个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几年,后悔莫及。”

伍太太还喃喃地说:“失去了他,我一无所有。”

“胡说!”乃娟直斥,“你认识他有多久?不过几年光阴!你的生命长得很,你有手有脚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护照积蓄文凭,你拥有许许多多。”

那女子讶异了,拭去眼泪:“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

“快签字放他走吧,切莫误人误己。”

伍先生呆呆坐着听乃娟说话,忽觉羞愧,低头不语。

乃娟讽刺他:“旧不如新,过几年新又变旧,再从头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到达极限。”

他不语。

“伍太太,你若执迷不悟,就不必再来接受辅导了。”

她站起来,双膝碰到茶几,也不觉痛。

她忽然问:“吴小姐,你心灵上最大创伤是什么?”

乃娟毫不犹疑答:“父母离世,痛不欲生。”

伍太太点点头:“你说得对,”她看着丈夫,“伍梓谦,我立刻去区律师处签字,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这件事里,全是失败者,包括仲裁人在内。

伍太太先离去,伍先生似还有问题。

乃娟提醒他:“你还有五分钟时间。”

“实不相瞒,吴小姐,我与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扩大。”

“是吗?”

“她好动爱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飞机旅游,一如疲倦轰炸,我实在吃不消。”

“相处久了,失去新鲜感,便看到真面目。艳星回到家里,卸了妆,打呵欠,上浴室,也不过是凡人。”

伍先生叹口气。

“可是想回头?”

“不,只得继续向前走。”

“记住,男人也有名誉。”

“我明白。”

他告辞了,身形比进来之际矮一点,小一点。

乃娟摇摇头。这个人,就因为他有权选择,便给对方身心造成那么大的创伤。将来如果发觉最终挑选的还不如当初好,不知会怎样。

清心在整理文件记录,乃娟趁午饭时分带了一大篮礼物到医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插着管子,精神还算不错。

她轻轻说:“母亲与姐妹都来过了。”

乃娟说:“看我带什么给你。”

随手送上舒适的毛巾、浴袍、拖鞋及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着伤口微笑。

“怎么没有婴儿用品?”

乃娟答:“母亲也很重要。”

看护破例把幼婴抱出来给乃娟看。

乃娟一见初生儿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过她,像所有大人一样,对着那一团粉自言自语:“呵,你好吗?小欣然,做人不必计较名利得失,至要紧健康快乐,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训话,婴儿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护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说:“我也告辞了,你需要休息。”

“吴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来了。

乃娟摸摸面孔:“可是脸如土色?”

“吴小姐,真没想到你也有烦恼。”

“子柔,可以向你讨教吗?你帮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吴小姐,我有什么资格帮你分忧?”

乃娟说:“记得吗?你是一名老师。”

子柔诚恳地说:“讲出来也许舒服一点。”

乃娟又坐下来,用双手遮住脸,揉了一下额角。

林子柔讶异得连伤口疼痛也暂时忘记。

英明神武的吴小姐今日怎么了?

“吴小姐,是什么事?”

乃娟长长叹口气。

乃娟不住搔头,欲言还休。

隔了很久她才说:“我仿佛喜欢一个人。”

林子柔说:“那是好事,你的确应该有一个爱护你的男朋友。”

“但是,这个人不应该是我喜欢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对。”

林子柔说:“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觉。”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这样回答:“女子若有理智,岂会结婚生子?试想想,打理一整个家何等吃力繁琐,怀孕生子又是多么辛苦危险?唉,皆因缺乏理智,才会勇往直前,牺牲到底。”

“呵,子柔,你说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复理智,毫无疑问,会好好带大孩子。

“吴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

走到医院门口,看到石阶前的紫荆花盛开,坠在枝梢。她忽然想起梦中预言:真爱你的人,会用树枝打你的头。

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四处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踪她。

他也赌气,坦白之后,得不到原谅,发誓从此消失。

乃娟颓然返回办公室。

打着石膏的手叫她烦躁,下午一个冗长的会议使她烦闷。散会后,一个人开车到山顶,忽然降雾,她开了车上收音机听听众对节目主持人倾诉感情问题。

——“还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连子女的名字都想好了,谁知有缘无分。”

“嗯,也不要太伤心了。”

“平白浪费许多时间与眼泪。”

“那么,就请大家听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诉呜咽地唱:“我浪费了这些年,又糟蹋了这些眼泪……”

乃娟侧着头。

这时觉得有人向她车子走近。

她直觉以为是李至中。

抬起头看,人影在雾中显现,原来是一个警察。

“小姐,大雾,一个人不安全,请回家去。”

乃娟只得点点头,把车驶走。

车子驶到一半,碧好电话到了。

“乃娟,到我家来吃饭。”

那边人声嘈杂,好似有许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适宜见人。”

“大家都想见一见英雄,听一听英勇事迹。”

“碧好,我想休息。”

“那么,不勉强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几封电邮。

李至中像是失踪了,全无音讯。

真不习惯。

不知几时开始,乃娟已经倚赖他的关怀、问候和陪伴。

她熄灯休息。半夜醒过几次,石膏手臂叫她难以转身。

清晨听见门铃,急急开门,好像觉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条给她。

打开门,原来是有人找错门。

乃娟惆怅。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着雾港景致。

碧好的电话又响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见到你为止。”

乃娟诧异:“这样诚心,不用上班?”

“吴小姐,今日星期天。”

“啊。”

“来,有个客人还没走,你来见一见。”

“通宵达旦那样玩,不会是好人。”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吴小姐,你说呢?以你专业知识,一个女子会不会那样倾慕地等另一个女子?”

会是李至中吗?

“给我半小时。”

“十五分钟。”

“马太太,我光是单手洗脸就得十五分钟。”

到了马家,客厅内空气清新,马氏伉俪神采奕奕迎上来,身上还有肥皂香,什么通宵达旦都是假的藉口。

“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乃娟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他们坐在露台上,白衬衫卡其裤,她有一丝宽心:李至中,是无处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过来,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只听得碧好说:“乃娟,这是利家亮医生。”

谁,她有无听错?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么跑到马家来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过来笑说:“我一早就该向你自我介绍,乃娟,认识你是一种荣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过来说话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她又不觉那么欢欣。

只听到一个小小声音说:“喂,乃娟,你梦想实现了,还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唯唯诺诺点头微笑。

心里想:谁同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会自惭形秽。

不因羞涩,而是实在无话可说,乃娟没有开口。

佣人捧出丰富早餐,气氛才缓和起来。

乃娟观察利家亮,一个漂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顾一只手的吴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签下名字,都挥洒自如。

石膏上已有二十多个签名,单单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饱后,乃娟略为松弛。碧好打一个呵欠说:“你与家亮出去找节目,我们累了,想打个盹。”

利家亮说:“逐客了,乃娟,我们识趣走吧。”

他顺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辞。

乃娟梦中握过他的手多次,感觉熟悉,已无兴奋。

他说:“其实我们一早见过面。”

“是,”乃娟坦白,“在社区中心泳池边。”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的,那么多人,那么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宁静晶莹,不受环境影响。”

乃娟心想:李至中从来不会说这样好听的话。

“你也为中心服务?”

乃娟笑笑。

“听一位朋友说,你在泳池更衣室帮着照顾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编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灵活,连鞋袜都穿不上。”

他问:“有无想过老了会怎么样?”

他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多运动,到处走,事事动手参与,千万别做老佛爷,看书、旅游、用脑筋。”

“一听就知是好计划。”

她说一句他赞一次,乃娟笑了。

他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带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这里是本市最多藏书的私立儿童图书馆。”

乃娟最热衷逛图书馆,也是李至中告诉他的吗?

他陪伴她一整个上午,直到医院召他回去。

乃娟说:“我们改天再见。”

“乃娟,你可有兴趣参观我工作?”

乃娟骇笑:“你是医生,你的工作是做手术。”

“你怕血?”

“不,我胆子比较大,但是,移动头骨的手术,毕竟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