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三天,谢淑芬仍然告假,影踪全无。
第四天,主任进来,难以置信地说:“淑芬派人送来一封信,交回一个月薪水,即日生效,辞职不干了。她一言不发离职,你可知端倪?”
“可否让我看看辞职信。”
主任把信递给她。
是一封白色道林纸打出来的信,措辞简单,大意是因私人理由,辞去工作,不便之处,敬请原谅,还有,多谢各位同事多年来爱护协助……一点感情也无。
那张支票却露出蛛丝马迹。
支票属于利氏机构。
呵,谢淑芬已经一票中。
主任犹自问:“她为什么辞工?”
当然是因为不再稀罕。
乃娟笑说:“同事一来一往,很平常的事。”
主任点点头。
下午,乃娟听到一通私人电话。
“乃娟,出来喝杯茶。”
乃娟立刻知道是什么人:“老地方。”
“半小时后见。”
乃娟到了茶座,淑芬已在等她。
她容光焕发,判若两人,衣饰考究,信心十足。
乃娟本想说几句笑话,终于不敢造次,只是微笑。
“乃娟,我与利先生订婚了。”
乃娟一怔,这么快。
“我们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他需要一个比较年轻但是懂事的伴侣。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原来大家都祖籍杭州,我还记得几句家乡话。”
淑芬伸出手来,手上戴一枚大方精致的蓝宝石订婚指环。
“他的烦恼及感情历程我全了解,他说不知省下多少唇舌。我们一见如故。”
乃娟轻轻说:“你不觉他年纪大了一点?”
“我自幼在一个失败的家庭长大,几乎三餐不继,兄姐一早离开去找生活,利先生给我强烈安全感,人世间几乎所有问题他都可以为我解决,试问十八岁青年又怎样做得到?”
“他一定很高兴?”
“他比我还开心。他同我说,他只想有人陪他看日落,并且一起赞叹:看,橘红色晚霞多美。”
“他曾有女朋友。”
“她们善变虚荣。”
乃娟握着淑芬的手。
“我诚意邀请你做我伴娘。”
乃娟笑:“我从来没担过这项差使……”
“来,帮我一次,把衣服尺寸告诉我。”
“淑芬,恭喜你,但是……”
“我不会吃亏,利先生已请律师代拟婚前协议。”
乃娟冲口而出:“买卖合约。”
“是一种保障。”
当事人也可以这样看这件事。
“别为我担心。每做一年利太太,我可得到奖金五百万,五年后加倍,十年后再加倍。平时生活费用约二百万,如果生下孩子,另有基金及红利。”
乃娟叹口气。
“我不介意事事明言,你呢?”
乃娟挺幽默:“哪里有人看中我。”
淑芬笑:“我介绍好人给你。”
乃娟答:“别客气。”
人弃她取,各取所需。
乃娟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真没想到婚礼在伦敦举行。
头等飞机票,老夏蕙酒店房间,淑芬送她三套衣服一件大衣,皮鞋、手袋、首饰齐备。
婚礼由专人统筹,进行顺利。
淑芬所送的那件淡灰色大衣柔软轻巧,乃娟起先以为是丝绒,看清楚了,原来是件貂皮大衣。
裙子由奶油色软纱制成,钟型,适合身段瘦削的她穿着。
婚礼在圣占士教堂举行,乃娟是惟一的客人。证婚人是英国众议院一名反对党议员,穿着大礼服前来。
仪式郑重简单,谢淑芬正式成为利夫人,永离白领阶级生活。
第二天乃娟想走,新婚的淑芬说:“多留半天,我们去逛街。”
乃娟笑:“你知我是笨人,次次是大英博物馆、蒂特画廊。”
“我们去巧思区逛时装店。”
“那些衣物不适合我们。”
“那么,去逛古董街。”
乃娟把珍珠首饰还给淑芬。
淑芬说:“是你的礼物,你戴上好看极了。”
“那么,却之不恭。”
利元华过来看见,笑问:“两个女孩子谈些什么?”
他容光焕发,自信恢复,再也不为逃妻烦恼,原来大人也同小孩一样,只要得到更好的,便即时弃旧迎新。
淑芬走过去圈住他的臂弯,把脸靠在他肩膀上,一脸似恋爱般幸福。
你能说他们不相配吗?不见得。
利先生和夫人到欧陆度蜜月,吴乃娟打道回府。
回到办公室,她一如往日,静悄悄工作。
谭心已经离职。
新来的助手叫雷清心,长得秀丽可人,看样子也做不长,两年间必定忙着结婚组织家庭去。
一早乃娟在见客。
一对男女为赡养费问题已经闹上公堂,是法官令他们寻求辅导,他们不得不来。
乃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男方冷冷说:“离婚已经五年,我已再婚,并且育有两子一女,生活平静愉快,忽然她叫律师来函,说我欠她千万计赡养费,要求付清。”
以两个人的衣饰看,都属中上阶级。
女方发言:“离婚时他分我制衣厂百分之二十资产,五年前只得百余万。今日,他的厂市值近亿,我曾经付出心血、劳力帮他经营这间制衣厂,他应补发红利给我。”
她讲完之后,乃娟不说话。
男方挥挥手,十分无奈。
乃娟不知该如何调解这对男女的纷争,她的专业知识好似不足以应付。
半晌,她提起精神轻轻说:“钱女士,你已离婚多年。”
那个钱女士承认。
“根据资料,你目前没有工作,欠租半年,遭到逼迁。”
“是,”她理直气壮,“所以要求他补付我的赡养费。”
“他在五年前不是已经一次付清款项了吗?”
钱女士板起面孔:“吴小姐,女人需帮女人,他又不是拿不出来,我同他夫妻一场,此刻身陷困境,不找他找谁?”
“唐先生,你可愿再出手帮她?”
那唐先生冷冷说:“我情愿在法庭上解决,这是勒索。过两年如果我的生意有进展,她又要藉口来分一杯羹,没完没了,吴小姐,这是原则问题。”
乃娟想一想:“钱女士,你有无想过自立更生?”
她站起来,额上青筋凸出来:“他年收入千万,家里有三个工人、两个司机和一名厨子,你叫我找一份白领工作朝九晚五,吴小姐,我有无听错?”
“钱女士,他今日环境如何,与你无关,试问倘若他生意失败,借贷度日,你又会否帮他?分手后男婚女嫁,如同陌路,他若愿出手,那是他有义气;如不,也无可厚非,你念念不忘他的钱财,是心理上障碍。”
那唐先生松口气。
乃娟冷笑一声:“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是你前妻,虽无生养,也夫妻一场,你有能力可以帮她,为何推脱?”
“她不想工作,只想做老板……”
“拿得出来,就不要刁难一个女人。”
“她会需索无穷。”
“你这次又没付她,怎知她要了又要?下次再向你拿,再发牢骚未迟。政府是同情女性的多,能私下解决,庭外和解,自有你的好处。”
那钱女士发觉吴乃娟也不是一味偏帮男方,不禁一怔。
想到种种辛酸,落下泪来。
“当初,是怎样认识?”
本想以旧情打动二人,但是他们都不愿多提,维持缄默。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原来是男女双方的律师。
看样子,乃娟今日要做仲裁员。
其中女方律师薛尚芸是乃娟熟稔的朋友。
她坐下,同乃娟细声说:“一口价,五百万,可立字据,从此在唐先生眼前消失。”
乃娟看着唐先生。
唐氏说:“三百万。”
薛律师说:“唐先生,去年你自苏富比拍卖行购得一串翡翠珠链值一千二百万,为何厚此薄彼?”
唐氏辩说:“那是我二子一女的母亲。”
薛律师闲闲说:“有孩子的话,不止向你要几百万。”
男方律师在他当事人耳边轻轻说几句。
终于唐先生叹口气:“四百万,足可以投资一单小生意,希望你以后好好生活。”
薛律师坚持地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
眼看闹僵,唐先生双目忽然接触到辅导员吴乃娟的眼神,只见那双智慧大眼中流露出惋惜、痛心、无奈的神色来。
呵,外人尚且觉得是件惨事。
他又坐下来。
又不是付不起,何必为难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
无论她如何离谱、放肆、不讲面子,作为一个男人,也不应为难女人。
他轻轻对律师讲了几句,然后悄悄离去。
乃娟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要炒买股票,不要用在男人身上。’”
钱女士发呆,豆大眼泪滴下来。
事情总算得到解决。
钱女士说:“谢谢吴小姐。”
她也接着离去。
薛尚芸律师同乃娟说:“去喝杯茶。”
乃娟指着她:“你,你专教人分家产。”
薛律师答:“是,我做的是厌恶性行业。”
乃娟叹息。
她与老友出去喝茶。
薛律师说:“富商利氏离婚分他原配好几个亿。”
乃娟把话题支开:“且听听,都是天文数字呢,一亿到底有几个零?”
“真是好忠告,不要炒股票,切勿给男人骗,一个离婚妇人手上如果略有资产,可真得小心。”
“离婚与否,都是清心寡欲安全。”
两个年轻女子轻轻吁出一口气。
薛律师说:“我要回去处理文件。”
“希望你的当事人好好用那笔款子。”
薛尚芸要付账,乃娟扫她走。
乃娟取出现款,有一只手按住她。
“咦,至中,是你。”意外喜悦。
“我一早看见你与朋友进来,不想打扰。”
“至中,我正想找你。”
看见他真是高兴,人家也穿白衬衫,但是李至中的衬衫总有一股新洗涤的清香,使他神采奕奕。
他轻轻抱怨:“一个电话留言便不见了人,回家亦不与我联络。”
乃娟看着他:“你是私家侦探,你一定知道我去了伦敦做傧相。”
他有一丝不安。
“怎么了?”
“下班没有?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看看。”
乃娟讶异:“你打算久留?”
他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
“那宗案子进度如何?”
“已经结束。”
“我以为你会返回硅谷。”
“不,我打算在本市耽搁一段日子,你希望我走?”他大胆问一句。
“怎么会?多一个朋友不知多高兴。”
“听了这话,叫我放心。”
乃娟笑了。
他带她到近郊一间小平房。
乃娟自己住政府宿舍,最欠想象力,十分欣赏人家肯花心思,故此充满好奇。
一推开门,惊喜交集。
她以为已经来到里岛的一家度假屋。
客厅用细致红木雕刻家具,配棕红色腊染布座垫,窗外种着芭蕉,无限热带风情。
“像小小世外桃源。”
李至中笑着招呼她喝薄荷茶。
一把铜制老式小风扇在脚下轻轻转动。
“谁负责装修?”
“我,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给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华侨?”
“他们在里岛住过一段时间。”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艳羡。”
李至中让她参观寝室。
一张有纱帐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单被褥用蓝白蜡染布,十分轻爽。
床边有一张小小茶几,几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砖上写有行书,走近一读,原来记录一首诗。
她轻轻读出来:“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觉轻轻在藤椅上坐下。
她缓缓咀嚼这一枚青橄榄般的小诗,其中伤心、感怀、失望的意思渐渐上来,使她发呆。
“这张茶几据说是清代古董,你喜欢?”
乃娟答:“太别致了。”
“送给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实不客气,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这样说,那样,她家里会放一件原先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十分满足。
书房里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请她看画册:“我到厨房做碗银丝面给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画册跌到地上。
李至中端着漆盘进来。
她张开眼,轻轻问:“至中,告诉我,世上会有花常好月常圆吗?”
他笑笑,把一只荷花碗递给乃娟。
乃娟颓然:“其实我也一早知没有可能。”
银丝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时生病,外婆也煮这样容易消化的面给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吨砖头击中,瘫痪数月,不能思想、工作,寝食不安。
然后,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为人般回到工作岗位,从此变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伤心。
“孑然一人,有时连说话的人也无。”
“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
话里有因。
他留下来是为她?乃娟觉得不敢当。
“会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点点头:“已经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时间慢慢同你说。”
想必同调查罪案有关。
乃娟吃了面,告辞。
李至中把那张茶几放进行李箱,送她回市区。
“帮你订了一辆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点头。
新车外型高大强健英伟,性能超卓,又配有卫星导航系统,乃娟立刻写支票付款。
李至中问:“你还没挑颜色。”
“深蓝就很好,我明日来取车。”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换件衣服去看场电影也得半小时。
他越来越喜欢吴乃娟。
不过,倘若想进一步发展,必须尽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瞒她,要早说,越迟越难开口。
他一刹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犹疑片刻,满怀心事地告辞。
客人走了,乃娟看着小小红木茶几,轻轻吟道:“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来越喜欢。
她把茶几搬到书房放好。
做一个婚姻问题辅导员这么久,太深切了解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两句话。
碧好的电话来了。
“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吃饭,你可要来?”
“哗,半个世纪。”
“是,天长地久。”碧好笑。
“是钻石婚吧,千古磐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文礼酒店,早点来。”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订花订水果,叫人送去给伯父伯母,再仔细盘算,该奉上什么厚礼。
同一个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为一;抑或,就是因为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各管各,才能长长久久?
这题目可写一篇论文。
晚上,她换了睡衣在看书,李至中来电。
“至中,什么事?”
“我有话说,可以到你家来吗?”
虽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谨慎:“晚了,明早再说可好?”
“呵,对不起,好,我明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