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用的白花圈从首都殡仪馆的过道上一直排到灵堂的门口,穿着深色制服的执事研墨奉笔,请来礼祭的人在签名簿上写下名字。在已经签下的名字里面,不乏南京政府里有名有号的官员。绕过写字桌走进四四方方的灵堂,只见长长的挽联挂满四壁,正中央则悬挂着一幅吕鹏穿军礼服、佩梅花肩章的照片——那是他去年升上校时拍的,谁想到竟成了遗像。
“一上香——”礼赞生唱道。
李鹤林握着线香朝灵位鞠躬,然后插于香炉,烟雾便一直向上升,缠绕住上方写着“赤胆忠心”的匾额。那是保密局局长对属下行动处长三十四载人生的浓缩概括。
李鹤林又看了一眼吕鹏的遗像,真是坚毅干练的一张脸啊,又是大好年华,怎么就能栽在一个已经掀不起多大波澜的共党手上?
十年前,吕鹏入学黄埔十六期,他是教员,那时就知道,这个行动课目成绩优异的年轻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性格执拗不善变通,一旦钻了牛角尖是旁人怎么拽都拽不出来的。
你看,这不就一脑门钻进去了吗?自己一直在说,要紧的谍报是从一线战场来的,反谍工作也不要搞成后方这些猫捉老鼠却被老鼠反绊一跤的把戏。
跪在灵台旁边的是吕鹏甚少提及的妻子,李鹤林觉得自己可能都从未见过她。她肿着一双眼睛答谢来致祭的来宾,抬头看到李鹤林的时候却认了出来。
“你是李教官吗?”
李鹤林微微有些惊讶,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应下,才知道是在军校的毕业典礼之后,曾经短暂地见过已经嫁给吕鹏好几年的那位发妻。他心下唏嘘,安慰了两句,然后问:“下葬的地址选了吗?”
“毛局长安排在灵谷寺,还有保密局的其他几个兄弟。”
“毛局长有心了。”
“李教官。”吕鹏夫人并没有送客的意思,而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吕鹏这次行动,怎么会变成这个,我想不通,可涉及到泄密,我也不知道该跟什么人说……”
“吕夫人信任我,愿意同我说,是有什么疑问的吗?”李鹤林问道,但是心里却仍是不解,她为什么不找他丈夫在保密局的同事领导?
“现在的定性是,他的这次行动失败是因为出现了泄密,导致中了匪谍的埋伏。”
李鹤林点头道:“他手下有一个行动人员挟持了国防部的一名科长,现不知所踪,但因为之后还在路边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所以现在保密局和警察厅都在通缉他,相信不日就能逮捕归案。”
“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这个行动不仅仅是只有保密局的内部人知道。”吕鹏夫人盯着李鹤林的眼睛,“他在黄埔有个关系好的师弟,叫任少白的,现在是否在国防部就职?”
李鹤林一下便明白,她为什么要将疑问同自己说了。
“在他行动之前,曾经同任少白见过,二人在山东路的‘老正兴’吃饭。因此我想知道,那位任先生,是否也在泄密嫌疑人的名单当中?”
灵堂里面还有其他来祭奠的人等待着,李鹤林和吕鹏夫人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后便走出了灵堂,往宾客的休息室去了。
沈彤吊着一只胳膊坐在角落,她是早些时候从医院过来的,因为头一次被卷进这样的行动,沈父已经同李鹤林大吵了一架,要求女儿离开国防部,不要再干这种危险的工作了。
于是现在,还是李鹤林第一次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事发的那晚发生了什么。
沈彤便把已经同保密局调查人员讲了好几遍的话,再次说给李鹤林听。
“幼因姐是配合吕处长逮捕那个姓鹿的共产党,而我是因为追捕中大的一个学生恰巧到了桃源村那一带。然后就看到幼因姐跟着那个我们曾经调查过的照相馆老板要进楼洞,她也看到了我,冲我使眼色让我离开,我便知道她有危险。但我怎么可能放任她不管?就绕到了那栋楼后面,从防火梯进了厨房,正好听到他们还有吕处长在里面对峙……
“为什么会在幼因姐家里打埋伏?这是吕处长的计划,让幼因姐告诉那个共党,她在家里发现了乔鸣羽藏起来的遗物,像是要给共党组织的。那个共党不知道当初是幼因姐揭发的乔鸣……
“当时屋里黑,我又一心想救幼因姐,所以并没有看清楚其他人的脸。但是开火以后,那个姓鹿的被击中,他在保密局的同伙继续挟持着兰幼因跟吕处长斡旋,吕处长可能以为自己能靠谈判取胜,但是没想到姓鹿的根本没死,又朝吕处长开了一枪,我便对他补了一枪。但没想到还有一个,就是在门外偷袭的,我就是被他射出的子弹擦伤的。然后他们就一起带着幼因姐走了,开的是保密局那辆原本用来埋伏的卡车。”
“三个人。”李鹤林总结道,“鹿阿莽、保密局的叛徒还有一个第三人,他们杀了保密局六个好手,其中还有一个行动处长。那个第三人,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没有,在交火前我都躲在厨房里,之后又太混乱了。”
“那吕鹏呢?他对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沈彤愣了一下,这不是保密局的调查员问过的问题,也不是她预想中会出现的问题。但是,凭借她对于自己舅舅的了解,当李鹤林问一个问题,那他一定就有预设的用意。
她现在提供的这个故事,是那天晚上,她与兰幼因、任少白在短时间里讨论出来的一套方案。当时,月辉之下,尸首横陈,她、阿莽和兰幼因都负了伤。她的伤是最轻的,子弹没打中她,现在吊着的胳膊是一个滚翻躲进卧室的墙壁后面时的摔伤——在学校里,她的近身搏斗成绩确实不太行。
兰幼因是肩部中弹。阿莽的情况最糟,是在腹部。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兰幼因顾不得自己的伤,扑过去按住,然后冲她大喊,床底下有急救箱。
然而已经迟了。阿莽躺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还有肚子上自己的手叠着兰幼因的手,然后艰难地开口:“表姐,姑姑、姑父的仇原来已经报完了啊。”
沈彤心头一颤。
兰幼因不断在说:“对不起……你坚持一下……对不起……”
“我懂你的意思,虽然你恨乔鸣羽,但是又不能接受他的命丧在别人手里……我不得不说啊表姐,你虽然很聪明,但是这一回真的太、太……”
沈彤一只手抱着急救箱跪在地上,半天也没有听到阿莽想说“太”怎么样。再一抬头,只见他的手从肚子上滑落了下来。
这天晚上,沈彤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胃在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跪在地板另一头吕鹏尸旁边的任少白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说:“你的枪借我一下。”
然后,他拨开伏在阿莽身上的兰幼因,冷冷地道:“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你该想,接下来,要怎么收场。”
李鹤林看着沈彤似乎是陷入回忆的迷茫眼神,又补了一句:“你觉得吕鹏认识那个人吗?”
沈彤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鹤林有些担心她会再次被当晚的恐惧笼进去,便结束了对她的问话。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任少白呢?他上午开完会就说要过来,怎么,已经走了吗?”
在西家大塘的一栋青砖平房里,兰幼因给自己注射了第四次吗啡,距离上一次注射的间隔又缩短了。她想,大约跟自己平日里服用了过量苯巴比妥有关,她的神经系统已经被搞坏了。
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一天前的深夜,她被任少白半拖半抱地送来了这里,一路上,他都没有问自己关于揭发乔鸣羽的事,不过像他那种心眼那么多的人,肯定已经从刚刚吕鹏和阿莽的话里拼凑出了七七八八。
其实她也想知道,阿莽最后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自从她决定了要报仇起,她最不想牵连其中的就是阿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阿莽都是离具体行动最远的人,只要负责一些前期的技术准备工作就好了。这不单单是因为她跟阿莽有表亲关系,更是因为她是要替父母报仇,尹文让是要替真正的兰幼因报仇,而阿莽呢,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表姐,从小就是你带着我玩,现在可不能撇下我呀。”
他纯粹是为了帮自己。
但也正是因为阿莽,她才最终确定了枪杀自己母亲的凶手。
因为一直在暗处,阿莽其实并没有见过乔鸣羽,直到今年初,她在家里发现乔鸣羽从国防部偷带出来的机密电报、内部备忘录和特工报告,找阿莽过来帮自己处理,他才在自己家里看到她和乔鸣羽在结婚时拍的照片。阿莽先是嘀咕乔鸣羽长得面熟,在想起来的一瞬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说:“姐,当时来药铺找你的军官,就是他啊……”
兰幼因的脸也白了。
她知道乔鸣羽曾经在军统待过几年,也是从他口中旁敲侧击得到当年主管重庆西北军拆迁的总务处人员姓名,但是乔鸣羽却从未告诉过她,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是,当她问出口的时候,乔鸣羽到底还是承认了。
而就是在罗家湾的那件事之后,他萌生了退意,决定离开军统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组织。甚至后来,他被招募为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也与此相关。
在他迟到的坦白里,兰幼因终于知道了当年事件的全貌。负责强拆的特务头子是现在的保安局一处处长杨开植,把那个企图反抗的男人拖上屋顶又丢下去的是保密局的潘大河和赵小五,而一枪从背后打死绝望无助的女人、后来被打发去处理夫妇二人在世亲属的,便是乔鸣羽自己。
面对着浑身颤抖的兰幼因,乔鸣羽的眼睛里也生出万分的惊恐。
“幼因你,为什么会知道……”
兰幼因不等他把话问完,就打断道:“那是我的父母,我是生在长在罗家湾的女儿。”
她当然要报复他,她知道如何才最能令他感到恐惧。
任少白把车停在了路边,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头顶树杈上栖息的夜鸟都惊得簌簌飞起。
他扭过头,看着兰幼因发白的嘴唇,道:“你不必解释这些,战争、党派、时局、乱象,在这样一个世道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所以任何人都会做出任何决定。”
“但你还是救了我。”兰幼因的气息虚弱,她短暂包扎的肩膀伤口又开始流血,但她仍然在缓慢地说话,“如果不是你找到阿莽,我就已经中了保密局的埋伏……可是,你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你不应该露面的……”
任少白知道她说得是对的,他不应该让吕鹏看到自己,他还是冲动了,在第一次听到乔鸣羽暴露的真正原因的时候。因此,他终于还是要问:“你难道没有想过,当你向保密局告密的那一刻,乔鸣羽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我只是想要他痛苦。”
过去,任少白经常从兰幼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可以被称之为凌厉的东西,但是现在,那种凌厉忽然散了,化作了茫然和恍惚。
他觉得自己知道阿莽想对兰幼因说什么:你真的,太勉强了。
连续两短一长的叩门声后,兰幼因打开门,让任少白进了屋。任少白看着她的面色,并不比一天前要健康,他想要张口问她,可是关怀的话又别扭地凝在嘴边。
他和兰幼因都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任少白,你也应该想过,当你决定要伏击保密局的那一刻,你跟吕鹏就只能活一个。”兰幼因这样对他说。
当重新处理过伤口之后,她的精神又恢复了几分。
但那枚因为任少白的突然出现而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及时瞄准的子弹,仍然嵌在她的锁骨与肱骨之间,并不是一个家用急救箱就能够处理。在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吗啡之后,疼痛稍微缓解,但兰幼因还不能出现在医院里。
“汪精卫不也带着子弹还活了好几年。”她说。
任少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现在,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谈那个令他们都感到痛苦的晚上,只管此刻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来到了房子的里间,那里放着一张乌木书桌,原本是该放文房四宝的地方,现在则搁着彭永成留下来的那部发报机。
兰幼因以前只是做译电,发报的工作见过没做过,但是因为熟悉编码,所以相比初学者,上手也算得上快。她从破译国防部的新密码并将其发送给华野9纵队那头的假“黑水”起,就做起了彭永成过去的工作,把一二零七获得的情报发送给他的上级组织。
对于国防部通讯总台的监听来说,这便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发报员,定位也一直不断在改变,完全没有头绪。
任少白就是这样,几乎实时地将国防部的每一次作战会议内容发送给中央军委,然后在第二或是第三天,就能从李鹤林那里得知,“黑水”又发来了什么关于华野动态的新情报。
“国防部要集结各兵团于徐州,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备战,深沟高垒,各兵团互相衔接,目的是趁共产党各部在未会合之前就将其各个击破。”任少白像过去的几次一样,对兰幼因讲述国防部的作战会议纪要,“你要发送的内容分为两点,一,询问华野的作战能否时间提前;二,建议黑水向二厅发报,说粟裕首选的进攻目标是连云港方向的第九绥靖部队。”
兰幼因听着,在纸上写下预备发送的电文,又在几个字上做了删减,使其更简明扼要。
任少白见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又主动解释:“我们要给华野争取时间。”
兰幼因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迅速将文字编码,然后打开了发报机。
因为下午还要回国防部,任少白在看着她按程序发了两次报之后就得离开了。二人还是没有说多余的话。
但是走到了门口,任少白又忽然转过身,看着兰幼因,来了一句:“你没有在喝酒吧?”
兰幼因回:“你这里哪来的酒?”
“噢。”任少白道,然后眼皮低垂,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