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坐在沈彤的车里,兰幼因或许还能早一点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黑色的官车行驶进桃源村街道,由于戒严,街两旁的铺子晚上闭店的时间提前两个钟头,所以整条街都很安静。但即便如此,也比不上只有两个人的车厢里,谁都不说话的沉寂。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人家都说不安的时候心脏会有感觉,但是沈彤却觉得现在是自己的胃在一点点往下坠。
开到兰幼因家楼下的时候,却从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二人同时看过去,原来是一辆大卡车,有工人在拖家具行李,板车链条刮擦地面,咣当咣当的。
“这个时候搬家?”沈彤发出疑问,但更像是打破沉默的借口。
“是搬走。”兰幼因倒是心领神会,也自然地接道,“大概因为晚上的过路费比较便宜吧。”
桃源村原本住的都是政府公职人员,但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有了能走就走的心思,这已经不是第一家了。
“听说三厅在做南迁广州的计划。”兰幼因又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可是徐州不一直在做反攻山东的准备吗?难道幼因姐也觉得我们会跟共产党跨江而治?”
“甚至未必只是跨江了……”
沈彤扭过头,震惊地看着兰幼因:“你难道真的是共——”
兰幼因打断她道:“那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二人便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兰幼因搭上车门把手,准备向后拉,却听沈彤又忽然说话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从小记忆力就好,比一般人好很多,看过一遍的东西都能记住,无论是数字还是文字。”她的眼睛微微低垂朝下看,声音也不似平日里的明快,“后来进情报学校,尽管其他的同学也都有各自的优势,但是我还是觉得论头脑,我比他们都强。唯独有一次,我们上密码课,教员拿了一张的加密电文让我们当课后作业。我译了出来,得意地在之后的课上说那就是前后两个礼拜的气象报告。教员却说我错了,那不只是气象报告,而是45年初日本军队从缅甸撤退的时间和路线。
“然后他说,这些密电是当年一个在重庆中美合作所的译电员译出来的,为我们的远征军会师南坎、反攻仰光提供了重要信息。课后,我跑去问教员那个译电员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工作。教员说,她叫兰幼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性,但是在战后就结婚嫁人,没有再继续从事情报和密码工作了。
“你记得吧,幼因姐?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跟你说,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的故事,对你崇拜得不得了。那不是客套话哦,我是真的那么想的。所以,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我真的好高兴……说出来挺那个的,但是我从小到大,可能是因为独生女,也可能是太自负,都没有什么朋友。没想到,长大了、工作了居然还能交到朋友,还是你这样让我珍视的朋友。所以之前,很多事,我都愿意帮你,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都是无伤大雅……
“但是幼因姐,我拿你当朋友,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你是因为当我是朋友才寻求帮助,还是只是利用我呢?”
沈彤的声音越发低下去,像是捏着硬币去买棉花糖的小女孩,却被告知砂糖用完了、棉花糖没有了,于是雀跃变成失望,但又隐隐还有最后一点期待,锅底残留的那些糖浆能不能再转出糖丝来……
兰幼因伸过手,拔掉了车钥匙,对她说:“我说了到家里给你解释,你怎么这么着急?”
沈彤看向她,有些发愣。
“走吧,夜里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二人下了车,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兰幼因所住的那栋楼里,没有发现身后的那辆卡车后面,原本在搬运行李的工人彼此交换了眼神。
一个人跳进了驾驶座,卡车的前灯闪了两下。
埋伏在楼顶的吕鹏得到了信号,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个行动处特务静悄悄地往楼下走。行动处的主要人马虽然都被调去控制中央大学的学生抗议活动了,但他带少数几个上下包抄,抓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兰幼因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气息的不对。她转过身,对沈彤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抬起头,从楼梯的中间向上看去。
“灯坏了,你小心脚下。”她故意说。
楼上的吕鹏心里一紧, 要命,外面那几个废物怎么没提醒兰幼因不是一个人?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听到兰幼因用钥匙开门时一拥而下,将其包围,但是现在楼下多出了一人,吕鹏迟疑了一秒,低声喝道:“上!”
特务们眼看着兰幼因和沈彤就站在楼梯平台上,但下一秒,她们身后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与此同时,沈彤抬手就是一枪,冲在最前面的特务顺着楼梯栏杆倒下去,胸口冒出鲜血。
门“砰”的一声关上,吕鹏骂了一句粗口,跳过挡在台阶上的尸体,扑向那扇门。
屋里面的人已经把门锁上了。楼下伪装成卡车人的三个特务也在听到枪声后跑上来,只见他们的吕处长正扣下扳机将门锁打飞,然后抬起一脚把门踢开了。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们首先看到的却是原本埋伏在兰幼因家里的两个特务,此刻却脸朝下倒在地上。吕鹏立刻意识到,他们在此之前已经死了。换言之,他的埋伏失效,而兰幼因还有帮手。
但房子里却一片死寂,举目不见人影,只有通向卧室的房间门不合常理地紧闭着。
吕鹏做了一个手势,剩下的三个特务散到两边,轻手轻脚地向那扇门靠拢。吕鹏手里的枪再次瞄准门锁——
“吕处长,你这是要做什么?” 兰幼因的声音蓦地在门后响起。
吕鹏的手指一顿,心里估算,她那里至少有三个人,自己这里有五个,硬闯进去的胜算并非绝对。于是,他无声地比了一个叫救援的手势,一个特务便悄悄地向后退去。然而,当他刚一出门,就感到有人从身后袭来,随即脖颈处一凉,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门却吱呀着关上。
吕鹏大惊,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面上已经有鲜血从门缝里渗了进来。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搞了这么多年的行动,怎么会栽在这里?
“吕处长,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兰幼因的声音又起。
怎么会栽在这个人手上?
除非——
“你的行动泄密了,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吕鹏猛地看向身后还剩下的三个人,他们已经被吓傻了,原本还觉得处长为抓一个女人大费周章,可现在,一起来的同事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半。而他们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又是如何在他们已经有了埋伏的情况下形成这样反制的局面,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能不能活命。
这时,吕鹏缓缓开口:“所以,是那个一二零七吗?”
在门的另一侧,沈彤在一片漆黑中睁大了眼睛,转头望向房间里的第三人。
“吕处长知道一二零七是谁了?”兰幼因问。
吕鹏停顿一下,道:“我对他是谁不感兴趣。实际上,这三个月以来,令我感兴趣的就只有兰科长你一个人——哦不,其实不应该叫兰科长,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兰幼因。”
沈彤被鹿阿莽捂住了嘴巴,她刚想挣扎,但兰幼因却握住了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然后,她听见兰幼因继续同门外的吕鹏说话。
“是因为你让沈小姐偷的那支钢笔上,指纹跟军统登记在案的记录不一致吗?吕处长,指纹符号弄错,也是常有的事吧——”
从民国初年开始,国民政府就开始推广在居民身份证上用“箕”“斗”——三角和圆圈符号——来记录指纹。因为左右手加起来一共十个符号,排列组合起来碰到了另一个完全一致的概率很小,所以被认定为可以防止他人冒用。
当然时不时,也会出现记录人员弄错的小事故。
所以兰幼因在考进中美合作所,做信息录入的时候,人事负责人对照她的手和身份证上的指纹记录时稍微有些迟疑。身份证上右手的记录是“箕箕斗斗箕”,但是兰幼因的右手却分明是“箕箕箕斗箕”。中指的指纹不一样。
但与其同时,他看向兰幼因带来的入党申请,张继公和吴稚公的签字赫然在列,这还有什么值得盘问和怀疑的呢?而且,她的考试成绩很好,完全不像来浑水摸鱼的无业游民。于是乎,兰幼因还是进入了中美所,并且在军统的档案里有了身份记录,其中也包含了她的指纹符号,右手记作了“箕箕斗斗箕”。
兰幼因想,如果当时的登记员没有为了避免麻烦而按照她实际的指纹登录,是不是就不会留下她档案中唯一的漏洞,然后在多年以后被鬣狗一样的吕鹏挖出来?
“你是想说碰巧吗?”吕鹏一边说,一边再次抬起手,瞄准了门上的锁眼,“但是你不觉得,发生在你身上的巧合也太多了吗?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从来不相信巧合——”
门锁被击中。
吕鹏双手握枪,又一枚子弹推入枪膛。
“吕处长,救命!”
沈彤被阿莽用枪顶住太阳穴,无助地向吕鹏求救。吕鹏一愣,刚刚同兰幼因一起回来的,竟然是她吗?
事情变得更麻烦了,他感到后背已经被汗浸湿。如果被挟持的是别人,比如国防部一个普通的职员或者实习生,他可以毫不犹疑地先开枪把人质崩了,也绝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威胁的境地。然而,怎么偏偏是这个跟国防部一厅之长沾亲带故的小丫头呢?
与此同时,兰幼因手里的柯尔特M1911则瞄准了他的面门。
“真的是你。”吕鹏道,“0.38口径,扩张型子弹,是你在冶山的棚户区外杀了保安局的杨开植。之后又在我保密局的车下安装了炸弹,还有之前的潘大河和赵小五,他们的死也都是你动的手脚。你的目标是过去的军统局,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彤听完吕鹏的质问,似乎已经忘记了要假装被枪口指着的恐惧,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兰幼因。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黯淡的月光从镂花的窗格里照进来,恰好映在兰幼因的侧脸上,便有了碎玉般的影子。而后,她感到兰幼因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便觉得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
“民国三十年,军统要建中美合作所,看中了重庆西北郊磁器口到歌乐山之间的地方,强拆民房,逼死平民,在一个叫罗家湾的地方,有一对夫妇,丈夫被你们从屋顶上推下去摔死,妻子被一枪打中后心。事后,你们担心他们有亲属闹事,便派了一个特务去找他们在成都的女儿。然而,当时女儿并不在成都。那个特务便在那女儿做账房的药材铺附近等她,过了几天,药铺的小掌柜拿着一份重庆寄来的死亡通知书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刚刚死在了日本人的空袭里……”
在兰幼因的叙述中,吕鹏的眼神越发深沉,他当然记得军统在重庆西北郊搞拆迁的事,也当然不记得那对死在他们手里的夫妇,因为——
“你就是那个女儿?你是想说,你并没有死,而是为了躲避军统,伪造了死亡报告、换了个身份,之后又花了这么多年查清是哪几个人去拆你家房子、杀你的父母,伺机报仇?那你要杀我是为什么?民国三十年,我当时刚进军统就被派去河北执行任务,根本不在重庆,也不在负责拆迁的总务处。”
“我知道。”兰幼因语气轻巧地接道,“我想杀你不是为了我父母报仇,而是为了我丈夫。”
“什么?”吕鹏皱起眉头。
“今年的事,吕处长不至于吧。”
的确是不至于。吕鹏在保密局的地下审讯室里失手把乔鸣羽给溺死了,之后还费了一番周折处理,怎么可能会忘记。但他却感到更加莫名其妙了,脸上的表情像是从兰幼因的嘴里听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
“乔鸣羽通共的材料是你交给保密局的,当时保密局拿到的共谍名单上根本没有他,是你亲手把你丈夫送上的断头台——”
“吱呀”。
通向楼梯间的门再一次从外面被打开,一个人影跨过被匕首割破喉咙的特务尸体走了进来。
沈彤瞪大了眼睛:“任少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鹏下意识扭头,兰幼因趁机扣下了扳机。
但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另外三个特务也立刻举起了手枪。
一时间,乱枪四起,子弹横飞,血污喷溅。
接下来的几日,南京、上海的各大报纸都收到了政府部门的警告,禁止他们对发生在中央大学的学生抗议活动的进行“过分夸大”的报导,唯有南京本地的《新民晚报》在头版写道:中大学潮以陈布雷先生出面安抚而和平结束,并未发生暴力冲突。周围居民们所听到的枪声系不远处某住宅区发生的一起交火,乃国防部保密局抓捕共党分子、破获共匪组织的重要行动。
同时,在报纸的另一版面上,还刊登了一则政府公职人员的讣告。
合上报纸的沈彤心想,幼因姐,又让你利用了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