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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终局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傍晚,位于新安镇的第七兵团——就是李鹤林在头一次徐蚌会战的正式会议上倾向认为粟裕会首先攻击的目标——正在做全军撤退到徐州的准备。

撤军可不仅仅是转移人就完事的,同时还要布置粮食、弹药、被服和其他军用物资的转运。兵团司令官黄百韬已经觉得时间太紧来不及,但他还是告诉自己,他的部队只要能在两天内启程,通过运河,就能完成国防部对徐州剿总各部的部署。

可是,他没有预料到,仅仅在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的“两天”就消失了。

一条关于华野的部队将于四天后攻打位于连云港的第九绥靖部队四十四军的情报,抵达李鹤林的办公桌,情报来源是在华野9纵队潜伏已久的二厅秘密特工“黑水”。

当在地特工的情报与自己的直觉相冲突时,该怎么选择,几乎是情报工作中最难以决断的一道题。但同时,情报工作中却有一个头等重要的原则:不要带着结论找论证,不能让情报人员去核实你已经相信了的内容。

李鹤林已经观察粟裕很久了,他最擅长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仗,因此,尽管徐州方面始终认为他不可能在与华中野战部队会合之前就贸然攻打有十二万以上兵力的黄百韬部,但李鹤林却还是没有放弃这一可能性。

但临到了,“黑水”的电报却忽然让他联想到在几年前的欧洲战场,盟军在登陆诺曼底之前,希特勒一直确信他们选择的登陆目标会是加来,而他的间谍也不断向他佐证着这一错误情报。

他现在生怕,自己也陷入了类似的误区。

但这就随之而来了一个新问题:如果是那样的话,是谁把自己引进去的呢?

这个时候,他从吕鹏的妻子口中听到了“任少白”这个名字。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外线,对方说:“李先生,您之前预定的那批烟松墨到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来取?”

李鹤林看了一下墙上的钟,道:“一小时以后。”

他起身走出办公室,恰好看到任少白迎面走过来,见到他,立正问道:“老师,您去哪儿?”

李鹤林道:“出去办个事,你不用跟着了。”但走过他时,又突然停下,冷不丁地问道,“你中午那会儿去哪儿了?就是灵车出发前?”

“啊?我……”任少白支吾着,“我出去转了转。”

李鹤林扭头过头来看他,只见他的眼睛肿成了一对鱼泡,不禁一愣,然后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独自前往夫子庙的贡院西街,李鹤林在一家文房四宝店的后头见到了朱颜君。刚刚那通电话就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但是通常来说,都是李鹤林找她,鲜见她主动上门。

朱颜君见到他,开门见山,要与他谈一项情报交易。李鹤林觉得新鲜,问:“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跟我谈条件?”

朱颜君没有说话,而是把一张照片推到李鹤林的面前。

李鹤林垂眼一瞥,这照片上的曝光很怪异,背景是一片漆黑,明显是夜晚没有光线的情况下拍摄的,但画面中间又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亮得晃眼,导致乍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朱颜君解释道:“是公共汽车的前灯,也幸而如此没有被发现。你看右下角的地方,那是什么?”

李鹤林拿起照片,换了一个角度看,这才看到那里有另一辆汽车,门牌的前几位就能看出,这是国防部用车。

“这是在中央大学以东一公里多外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也就在前两天发现那个警察尸体的木附近。”

李鹤林的眉头一下便拧了起来。

朱颜君见状,紧接着说:“如果就像你让我写的报道一样,这个警察是共党杀的,那么,我就知道这个共党是谁。”

再看向她时,李鹤林的眼神已经变了。

“我的父母要离开南京,你让他们走,我就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你。”

如果不是因为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答案可能关乎到更迫在眉睫的决定……或者再退一步,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徐州剿总各部队天天打电话来问最新的情报进展的节骨眼上,李鹤林都会更有耐心地同朱颜君再耗一耗。

“只是让他们离开,我还待在这儿。”朱颜君又道,“我,和这个人的名字,换他们两个人,足够等价了。”

李鹤林培养线人,就像是在打磨一个个齿轮,只有当每一个齿轮都对上时,他的谍报网才能最终生效。但如果在这样的齿轮里混入了异物,比如一颗砂砾,虽然很小,看似并不会阻碍齿轮的转动,但却会在一次一次的摩擦中,影响齿轮之间的咬合。

那一颗砂砾,就是近来让他觉得每每都会落后一步的原因。

但这颗砂砾的身份,现在出现了第二个名字。

“我不会看错的,我曾经被她诱骗软禁在饭店的房间里,几天几夜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她。你也不用担心我是故意污蔑,这张照片上的时间就是证据,这辆车就是证据,难道你们国防部不知道那天晚上这辆车是被谁开走的吗?”

朱颜君言之凿凿,她那晚也是从中央大学离开,恰巧在一条街以外看到了沈彤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觉得那里似乎也不止沈彤一人,但车灯晃眼,况且,她只需要知道开枪的是沈彤就行了。

她的确不是出于污蔑,只能算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于是,时间、地点、人物都这么凑巧的发生在同一晚,而且又与自己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听到的故事相冲突,悲观多疑如李鹤林,再仔细看照片,他觉得自己能在这张照片上的晃眼的光斑里,隐约看出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的身影。

李鹤林回到国防部,好巧不巧,就看到任少白和沈彤同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二人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国防部二厅,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也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国防部大楼外面,任少白与沈彤从两个方向面对面碰上,停下了脚步。

任少白指着沈彤的胳膊,像是在关心她的伤势,但问出口的却是:“老师问过你话了吗?”

沈彤用健康灵活的那只手不在意地摆了摆,看起来是在表达自己还有一只手可以用,同时反问:“你怎么还管他叫老师?”

“我是真把他当做老师。”

“吕处长呢?”

“我也真把他当做我师兄。”

二人视线交汇,缄默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盘旋。沈彤已经知道了任少白才是彭永成负责的那个共党间谍,可是她不能去揭发他,因为兰幼因已经下定决心要帮他。任少白刚刚得知她与李鹤林之间的关系,难怪她如此受重视和信任,但从她的行为上来看,她对于李鹤林所奉行的那套东西也并非百依百顺。

“计划会照常进行。”任少白道。

沈彤道:“都说做情报的人残忍,她倒比我们更甚。”

而后,不等任少白再说什么,她便客气地点了点头,再次冲他摆了摆那只能动的胳膊,步履轻快地走过,好像只是进行了一次友好随意的交谈。

任少白也一如既往,笑得圆滑世故八面玲珑,跟什么人都能聊上两句的模样。

遥遥看着二人的李鹤林下了车,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谓不谨慎了,即使这俩人一个是自己的学生,一个是自己的外甥女,但是当涉及到部门机要的时候,也并未事事都透露给他们。比如在黑水这个情报通道的安排上,沈彤就不知道他具体的所在,而任少白则不知道二厅与他之间发报的密码。

于是,这就形成一个逻辑闭环,当黑水仍然能发送情报的情况下,他们俩就不应该有问题。

在所有的线索和证据中,最不值得信任的就是人的指控。因为人是会带主观情感和偏见的,就像是吕鹏的夫人一定要给自己丈夫的行动失败找一个负责人,朱颜君又因为曾经的遭遇对沈彤始终怀有敌意。

不过紧接着,又一个新线索出现了。

通讯总台带来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台长拿着分台侦测员的侦听笔记来汇报:“这个发报员一只手的力度不一样了,估计胳膊或是肩膀受伤了。”

老练的侦测员是可以通过不同的发报特点识别出不同的发报员的,因为敲击按键时的速度、力度、停顿时间,都可以被听出来。同时,根据此前的分析,这个发报员出现的时间正好是在彭永成被枪决之后,那么他要不是来接替的新任“养蚕人”,要不就是“养蚕人”原本负责的间谍“一二零七”本人。

李鹤林追问道:“最近这次信号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第二次是半小时以后。”

李鹤林稍微安下心来,那时候他跟沈彤刚好一起离开殡仪馆。那个时间,倒是不知道任少白去哪儿了,但是回想这两天他的表现,又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拿起桌上了电话,接通了保密局的号码。

“从现场的情况看,国防部被挟持走的那个同事,有没有受伤?”他直接找到负责的调查员问道。

“受伤了。”对方很肯定地说,“伤得不轻,血流了不少。”

于是,第三个名字出现了。

此时,已经来到了十一月五日凌晨,正当他犹豫是否应该采信“黑水”的情报并将其告知徐州剿总的时候,兰幼因找到了。

先是保密局安排的那辆卡车被发现遗弃在了北郊狮子山下,然后兰幼因被一户农户看见倒在附近的山路上。警察厅刑事科闻讯赶到后,她的身体已经凉了。然而,在带回中央医院进行尸检以后,却发现她并非死于失血过多,而是吗啡注射过量。

李鹤林亲自到医院认尸并且听完死因分析,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国防部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总统的官邸。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憩庐”了,在如愿成为了总统时常在这里会见的高级幕僚后,他可以轻车熟路地走过长长的走道,摘下帽子挂在衣挂上,进入一个过道小厅,再踏上楼梯,路过墙壁上悬挂的曾国藩屏联,进入与书房相连的小客厅。

侍从官请他在这里等待,过了一会儿,蒋介石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李鹤林递上了来自“黑水”的电报:

“粟裕的部队要打四十四军,十一月八日向海州、连云港地区全面推进,打兵力如下:第九、十一纵队、鲁中南纵队和苏北兵团三个纵队。

“国防部有共谍,是个女的,防止混淆视线。”

蒋介石把电报还给李鹤林,问:“你相信他吗?”

李鹤林道:“嗯,那个共谍已经证实了。”

地平线上的光线越来越亮,当太阳冲破天边的迷雾,金色的旭光照在广袤的旷野之上,新安镇第七兵团指挥部里,黄百韬接到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的电话,向他传达南京方面的新命令:原地等待连云港方向来撤退的第四十四军,然后再一同向徐州撤退。

很多年以后,当研究解放战争的学者和爱好者们回溯这场原本只是打算开辟苏北战场,但因为成功在黄百韬兵团撤退徐州前就将其歼灭从而“小淮海”变“大淮海”,演变为南线战略决战的战役时,除了会感叹粟裕的神机妙算,把原本定在十一月八日的作战日期提前两日,也会好奇到底是什么绊住了新安镇的黄百韬,让原本十一月四日就开始准备的撤退计划生生暂停了两天?

时间回到那年的深秋,十一月七日的南京,空气冷峭但却难得的干爽。任少白坐在国防部的办公室里,嗡嗡的电话铃声从一早就没有停过,全都是第七兵团方面的战报:第四十四军终于到达新安镇,第七兵团开始撤退,但是还没有渡过运河,担任后卫的第六十三军就遭到了共产党军队攻击——华野的部队已经打到了眼前……

任少白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手心,脑海中浮现两天前的深夜,他把兰幼因送到了狮子山下,扶着她下车的时候,感受到她的双手冰冷,不由地收紧了一点手臂。二人往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兰幼因就说:“就这里吧,我走不动了。”

任少白便屈膝让她靠在一棵树下。夜风吹掠着,卷起尘土和落叶,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兰幼因让他替自己办几件事,最后,她问道:“他们会相信吗?”

任少白点点头:“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是相信别人的恶念。”

兰幼因便闭上了眼睛,然后说:“最后还有一件事……中央医院组织了陆军戒酒协会,你去报一下名吧。”

任少白轻声笑了,说:“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