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刺杀冈村宁次的机会,比他们预想得还要更早降临。
中秋节前一天的凌晨,共产党华东野战军突袭山东济南。
在几日前拿到了被幕僚们认定可靠作战情报的王耀武,却发现华野的攻击目标并不是城西的机场——准确说,并不仅仅是城西,而是在东西南北各百里的范围,同时对济南城发起进攻。
第二绥晋区军医院催促来南京接收药品的尹文让迅速空运现有的盘尼西林去济南,但与此同时,徐州剿总又下令,由于济南开战,此刻应确保徐州的医疗物资充足。这反倒给了尹文让在南京多滞留几近黄昏的借口,两边扯皮抢夺资源,他静悄悄地隐身了。
同时,由于战局的紧迫,躲在励志社招待所的那位秘密军事顾问,也要露面了。兰幼因从联勤总部的赵司机处得知,中秋节下午,他的行程是送日本人去陆总指挥部,然后晚上还要去国防部长家吃饭。
“八月十五,倒是挺巧的,就当是个吉利日子。”任少白说道,他语气轻松,听上去完全不像要去奔赴一场暗杀。
一行人就这样各自来到了玄武湖公园,如寻常来梁洲赏菊的游客模样。
由于这两天南京突然降温,催得一些原本还有十天半个月才开的品种也都隐隐绰绰露出了芯蕊,沿着长堤一路看过去,竟有了往年到重阳时才有的盛况。再借着过节的由头,即便知道几百公里外在打仗,南京市民仍是赏花吃酒,公园方面还通过市政借来几艘秦淮河上的画舫,让游客买票游湖听曲,等天色暗下来以后,还可以在湖心赏月。
这样的做法偏偏没人觉得不妥,又或是有人确实产生了历史的联想,但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随着大流醉生梦死去了。
游客里还有几所来秋游的中小学校,孩子一多,公园原本的安保已经疲于应对,因此对于任少白一行人而言,更是容易混迹其中——
阿莽装作来拍摄花展的摄像师,扛着相机装备,负责抽查的警保人员让他打开背包,糊里糊涂地放过了被阿莽说成是德国蔡司公司新款镜头的步枪瞄准镜。
尹文让和兰幼因则假装成首都音乐学院的学生,一个背着小提琴,一个提着萨克斯。公园里原本就时有人拉个琴、吹个笛子,因此他们的样子丝毫不惹人怀疑。殊不知,他们各自的琴盒都被改造过,消音器和枪膛枪筒就藏在其中。
还有一样,便是大件的架式枪托。
早上刚被调来支援的区警察局的一个小警察站在玄武门下边,从午后起已经是哈欠连天,他的眼睛飘向一个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在车夫的搀扶下,支着一根金属制拐棍站定在地面上。小警察心里犯起嘀咕:腿脚不方便就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了嘛。只见他朝着梁洲走去,脚下虽然一瘸一拐,但是后背却挺得笔直。
这时,小警察看到自己的一个同事将他拦下,他心中一紧,难道他是什么通缉犯吗?然而,他刚要走过去,就看到那个男人掏出了一本证件,同事看过后立刻冲他敬了个礼,毕恭毕敬地把证件还回去,然后目送着他往东边的长堤去了。
不一会儿,同事走到小警察的身边,他好奇地问起刚才的情况,同事说:“退伍兵,刚从东北回来的。”
东北啊,那是不容易……小警察微微张口,也情不自禁地投去敬畏的目光,只是那人已经混入人群里,看不见了。
彭永成保持着坡脚的走路姿势,直到将手里的拐棍交到兰幼因的手里。
“你被查了?”兰幼因问,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看到的。
“嗯。”彭永成道,“但是没起疑。”
那张退伍军人证当然是阿莽的手艺,以假乱真,足以唬住一个听到他是从长春回来的警察。
而在水军操练台,任少白已经一身公园管理处的工作服,在二楼的入口立起一个“修葺中”的牌子。当兰幼因先后把其他人带来的东西放进阁楼上勤杂室,他便动作稳健地将其进行组装。操练台上没有射击口,但勤杂室有一个恰好可以架枪的窗口,阳光照射进来以后,只要站在阴影里,外面的人就什么也看不见。
兰幼因回到楼梯口望风,防止游人进入二楼,其他人则已经散布到人群中,等待着瞭望台上的枪声。
任少白组装完了步枪,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摸出两枚子弹,一枚推进弹膛,另一枚放在窗台上,他至多有时间再装一枚子弹,开第二枪。然后,他把枪架好,通过瞄准镜看向翠桥的方向,但只一下,他便看出了不同。
今天站在翠桥上来回走动的不是普通的便衣警察。
与此同时,靠近梁洲连接翠桥上桥口的彭永成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守卫的人换了。此前,如果有不知情的游人走上桥,警察都是不动声色地堵住他们的去路,让他们原路返回。然而今天,一旦当有游客试图往翠洲去时,立刻就会有好几个人围上来进行盘问,还有的直接就地逮捕,很快,来往的人都知道翠桥被封锁了,不能靠近。
并且,在转身离开之前,彭永成看到了从桥的另一头走上来一个人——
他也出现在了任少白的瞄准镜里。
为什么保密局会突然接手冈村宁次的安保工作?在看到吕鹏的一瞬间,任少白心虚一般地躲进了阴影里,一种不妙的感觉第一次在心中浮现。
尽管此时,他以为不妙的只是要当着他那位号称神枪手”师哥的面,射杀他的保护对象。
可是来不及多想,联勤的小轿车已经从樱洲方向驶来。
任少白深吸一口气,重新保持好瞄准的姿势,等待着目标进入他的视线。
冈村宁次在副官的陪同下走出了招待所,他的随行医生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戴着一顶贝雷帽,穿着长风衣,走向了停在桥中段的那辆车。他路过了新来的安保负责人,听说是军统出身的高级特务。
他们没有说过话,冈村宁次冲吕鹏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对军统是有些了解的,虽然近年来因为曾经那位传奇局长的去世而有所式微,但仍不乏能力出众的人才。
冈村宁次在车前停下了脚步,等待司机给自己开车门。
一百三十米以外的水军操练台上,任少白稳稳地端着枪,清晰地看着瞄准镜里的脑袋、五官,十字线停在了面部中央。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扣下扳机,子弹飞了出去。
一再逃脱审判的日本战犯应该在须臾之间头部中弹,当场身亡。
然而,任少白却不可思议地看到,几乎在同一时刻,冈村宁次忽然转过身,像是认出了一个故人一般,看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吕鹏。
他们确实是见过面的。就在几年前,当军统还派人去日占区执行任务的时候,还在行动第一线的吕鹏就跟冈村宁次打过照面。谁知风水轮流转,曾经他要刺杀的目标成为了如今要保护的对象。
冈村宁次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吕鹏,他回头想要再看一眼以确认,而就是这一回头,让那颗本来正对着他眉心的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他听到了子弹飞行的呼啸声,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对这种声音极其熟悉,他立刻俯身在地,那枚子弹则击中了紧跟着他的副官。
一声经过消音器处理的闷响,副官应声倒地。
刹那过后,桥面上炸开了锅,包括吕鹏在内的保密局特务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任少白暗骂一声,立刻抓起第二枚子弹塞入弹膛,再次瞄准,可是已经迟了。第二枚子弹慌张地射出,却打进了桥上护栏,在青石浮雕里爆裂开来,而冈村宁次已经在吕鹏的亲自掩护下躲在了轿车的后面。
刺杀失败了,任少白的脑子里也炸出一片空白。
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兰幼因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
他也无法得知自己现在看上去是否狼狈,思考在那一刻就停止了。按照计划,他本应该迅速地拆掉步枪,交给兰幼因处理,可是就在他恍神的几秒钟,兰幼因却直接从他的手里抢过了步枪,拉开了枪膛,弹壳蹦出来,落在地上。
咔、咔——
任少白看着她往里面塞了一样什么东西,然后把枪膛合上。她单膝跪地,枪口重新对向窗外。
任少白这才仿若大梦初醒,猛地扭头看去,只见翠桥上,冈村宁次分明已经看不到了,而从轿车后头站起来的,是吕鹏。
兰幼因瞄准吕鹏,扣动扳机。
任少白几乎是飞扑过去,将兰幼因推倒在地。枪筒偏移,子弹射出。
翠桥上,吕鹏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到又一发子弹在距离自己太阳穴两三公分的地方飞过去,击中了一个下属的脖颈。
来不及去看又一具倒地的尸体,吕鹏猛地转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西南、上方、梁洲长堤,是那座水军指挥台!他抬起手,大喝一声:“在那里!抓人!”
保密局特务应声而上,向梁洲方向奔去。
兰幼因一把推开任少白,来不及质问他刚刚阻止自己杀吕鹏的原因,把枪往角落一丢:“走!”看到任少白还有些犹豫,便抓过他的手腕,飞快地说,“枪重要还是命重要?按计划撤离,快!”
二人沿着楼梯往下,外面的游客也因为翠桥上的突发事件而一片混乱。兰幼因甩开任少白的手,正要分开散入人群,却又被反手抓住。
“你是不是提前知道安保换成了保密局?”
兰幼因没有回答,但是任少白已经恍然大悟,她同意并策划了这场刺杀的真正原因——她的目标并不是冈村宁次,她是要利用自己刺杀冈村宁次的机会,弥补之前爆炸案的失算。
“再不走,你那个师哥看到是你,你猜他对着你的枪口会不会故意射偏?”兰幼因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再一次挣脱他,低头钻进了人群,往南边的樱洲方向去了,任少白看见,保密局的特务正艰难地拨开人群,直奔水军操练台而来。他低头转身,顺着去往玄武门方向的路,阿莽的车应该等在最近的环洲长堤上。
这是他们的撤退计划,兰幼因和尹文让从樱洲出去,他和阿莽从环洲,彭永成从最远的菱洲。他们在今天早上进行过一次简单的模拟,然而早上的游客数量远低于现在,乱成一片的游客阻挡的也不仅仅是从翠桥上而来的特务。
当任少白靠近目的地的时候,看见阿莽被两个警察围住,要检查他的车。
任少白收住脚步,正要假意走过时,忽然有人贴着他的身后低声说:“是我,现在菱洲那边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码头上有一艘画舫要发船,你在靠近台城的地方跳船,从鸡鸣山上进市区。”
彭永成说罢,往任少白的手里塞了一张船票,然后匆匆走过他,走上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路线。
几分钟后,任少白在菱洲码头最后一个跳上画舫,径直朝船尾走去。由于距离远,所以这里的人们确实还不知道有枪击案发生,船夫照常起锚,载着一船的游客向玄武湖的西南方向驶去。
船上竟然还有抱着琵琶唱歌的歌女,此时要是有人在岸边听到,定然也是要叹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
然而,歌女又是谁雇的呢?
待到从船舷里可以看到玄武门的方向,任少白可以远远地看到人头攒动,游客们拥堵在一起。此时,玄武门的公园入口已经被保密局封锁。
船程即将过半,抱着琵琶的年轻女孩走到船舱后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扑通”一声。她心头一惊,掀起门帘向外看,只见湖面漾出一圈涟漪,正要再细瞧,就听身后的画舫管事在叫她的名字。她连忙放下门帘,回到了船舱里。
外头的湖面上,则探出一个头来。任少白把眼镜握在手里,出生在浙江水乡的他,灵活地朝古城墙的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