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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碎片

很多时候,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情报机关的工作是一件很玄学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收集情报大多都是枯燥重复的案头工作,无论是在国防部二厅,还是保密局,搞行动的一线特工其实只是占比不大的一部分,更多为这个机制服务的,都是伏案的文员。

二厅新上任的代理厅长李鹤林就深知这个道理。

而且他知道,共产党的情报工作也是这样展开的,没那么多刀尖舔血的刺激场面,也没有神出鬼没的侠客式人物。就比如冈村宁次被秘密释放的事件曝光,如果他是一个成熟的共产党情报人员,他肯定不是直接对他们领导人口中的“头号战犯”下手,而是利用这件事来煽动民愤。

如果说利用朱颜君的笔来披露冈村宁次被释放,是为了打击原本负责此事的侯厅长,那么下一步,顺着民愤去找潜藏在背后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则会是他作为第二厅一把手的“开门红”——前线一开战,后方就要抓共产党。虽然李鹤林从前对这种属于保密局的工作兴趣不大,但如果他能在后者处于低迷期的情况下,四两拨千斤地把他们的活儿也干了,不更显出他这个代厅长的能力吗?

所以,从一开始被委任了接冈村宁次来宁的任务起,李鹤林就没打算要循规蹈矩照章办事,他步步为营,怎么会让自己沦为一个同行保镖?

他对朱颜君的利用,也自然不止步于让她按自己的意思写一篇文章。

情报搜集就像是拼七巧板,不是靠一次行动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而是一片一片的图案板块出现,然后靠分析员把碎片组合起来,最终得到你想要的那个全貌。很多时候,那些碎片甚至不来自于正在被研究的那张图,而是别处。

《新民晚报》的报道一出,除了其他各报记者出动,另一个会迅速反应的群体就是各中学、大学的青年学生。金陵中学、中央大学,和过去的多次情况一样,都是游行抗议的主力军,而如果共产党地下组织想要放大民众抗议声来给国民政府施压,就一定会接触他们,提供行动方案上的指导。

李鹤林还相信,他们中的一些人本来就跟共产党有联系。

这就要回到韩圭璋那件事的初期,共产党为了误导他们的调查方向做了一件什么事来着?

——偷在京外国人的证件。其中就有一本英国护照被带去了一个做假证的人那里,前去调查的沈彤还与那个化名为“高玉”的年轻女孩擦肩而过。

从那时起,二厅分析室就有一批文员在做一项长期的工作,就是对照着沈彤所描述的画像,在南京各大学的学生档案里,找出那张面孔。而当他们锁定了几个候选人之后,李鹤林便给朱颜君下了新的指令。

至于朱颜君为什么会服从他的指令——借报导抗议活动为由,在各学校游行的队伍里找到那个曾经跟某个共产党人或组织有过合作的女学生?就要回到她在被沈彤诱骗软禁好几天之后,在扬子饭店502号房间,接到的那个电话。

当时,电话的那一头是首都警察厅,对方对朱颜君说:“朱小姐,你出门怎么也不跟父母说清楚去向、住处呢?你们报社的欧阳社长投共了,幸亏你不是跟他一路的,不然他们该多担心啊。我这边已经把他们接到警察厅了,知道你平安无事,我们也好送他们回家……”

朱颜君抓着话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对方却答非所问:“你办完事就赶紧回来吧,工作再重要也比不过家人啊。”

同时,她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能不能让我跟我女儿说句话——”

朱颜君猛地扭头看向李鹤林,却见他泰然自若,对电话里的内容完全是心知肚明的模样。

“你要对我爸妈做什么?”她冲李鹤林大喊。

“如果朱小姐愿意合作,我自然也不好打扰二老的生活,不过反之……首都电厂也是政府下辖企业,要请令尊来喝杯茶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为情报工作招募线人,除了钱权诱惑,威胁也是好用的手段。年轻有为的记者朱颜君,一腔正义,充满职业理想,许诺她“在报业前途无量”对她并没有吸引力,唯有用最在意的亲人相要挟,才最有效果。

国防部知道她家住处、她父亲的工作单位,何况李鹤林还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也别想着举家搬走了,你搬去哪儿我们找不到呢?你们报业的前辈与政府部门合作的大有人在,我只不过希望你偶尔替我办点无伤大雅的事情,你又能提前得到一些只有高层才知道的独家消息,本来就是双赢的事。朱记者你这么有能力,即便今天我不来找你,明天还会有别的人想找你合作,但其他人就未必这么有商有量的了。”

于是,就到了如今,朱颜君同样以诱骗的手段把对她毫无怀疑的大学生送到国防部用来秘密审讯共产党嫌疑人和民主派人士的安全屋里。一开始,她还心有愧疚,可是用不了几次,便也就麻木了。

李鹤林由此找到了非常关键的一块七巧板碎片。

根据脆弱的大学生们提供的线索,最近确实有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人在南京活动,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李鹤林想到了几个月以前,曾经出现在保密局视线范围里的两个代号:养蚕人,和一二零七。

但是据吕鹏所说,在那条突如其来的电报之后,就再也没有截获到任何提到这两个名字的电报,或是突然出现的私人电台了。那个化名“高玉”的女学生的审讯记录,上面提到有一回对方临时来见她后,无意间透露出要回新街口上班。

李鹤林打电话给电讯总台和分析室,要他们对新街口一带进行秘密的电台排查。这当然是巨大的工作量,但是两个科室的员工夜以继日,开着一辆标记为自来水厂的车,实际是操作着无线电侦测设备,不久后还真让他们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应该是某银行的公家电台,平日里都是在跟各公司、工厂、外地分行进行包括储户、客账、投资之类的业务交流,但是唯独在外汇信息上并非实际的数字,而像是某种密码。

银行?

李鹤林感到右眼皮一跳,新街口一带可以说是各大银行钱庄的聚集地,但是就在不久前,不就有其中一家出现在他的视线以内吗?

前三厅主任刘康杰在浙江兴业银行私藏黄金,虽然他当时的“通共”是对李鹤林来说是一件“意外之喜”,但他那些消失的黄金难道真的是给共产党的资金,而操作其流通的人就是潜藏在银行内的地下共党?

译电员还汇报说,密电码虽然没有完全破译,但是这几天跟“外汇”有关的电报却比此前更频繁,一定是发生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让这个地下共党要频繁与他的上级联系。

能有什么事呢?

转身看向墙上的南京市区地图,李鹤林的目光落在了玄武湖五洲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中秋之前。

保密局接到国防部的委托,虽然怨声载道,但也只能加班,从中秋节起去翠洲担任那个所谓军事顾问的安保工作。吕鹏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就接到了李鹤林的电话,电话里,二厅代理厅长听上去并没有因为职级上去了而显得颐指气使,反而温和地对他表达了感谢,还说现在像他一样经验丰富又保持着行动人员敏锐的资深特工,已经越来越少了。

他甚至主动提起了他们二厅六处,在逮捕韩圭璋时原本是负责行动的,但是不仅在前期走漏了风声,后期追捕又效率低下,如今处长的职位都空了出来……

吕鹏愣了一下,假装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说自己一定会负责好翠洲的安保。

说来真是讽刺极了,吕鹏民国廿九年底从中央军校毕业,转年被招募进军统,第一个任务就是去石门暗杀当时的日军华北指挥官冈村宁次。任务失败了,他带着左腹部上的一个枪眼回到重庆,哪里能想到七年以后,他要为了保护那个曾经的目标而把自己暴露在另一个身份不明的枪手的准星之下呢?

中秋节当天下午,在第一声枪响后的一刻钟内,公园西边的玄武门被封锁,没有来得及离开的除了在此之前就因为开的车辆可疑而被警察盘问的阿莽,还有为了掩护任少白撤离而耽误了自己时间的彭永成。

而当任少白从东南湖古城墙下的出水口附近爬上岸时,在翠桥上检查的吕鹏震惊地发现,击中两人、错失一人的三枚子弹竟然又是他近来异常熟悉的开花子弹。他的手下还在枪击方向那栋古操练台的勤杂室里,找到了一把被遗弃的改装步枪。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枪手的第三枪,瞄准的并非冈村宁次,而是自己。

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事忽然就合二为一了,李鹤林想要查的共党领导人和以军统为暗杀目标的神秘枪手,难道是同一人?

任少白和兰幼因在次日照旧上班,巧合地在同一时间走进国防部大楼,他们若无其事地对彼此点了下头,然后在分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后,听到各自同事的评价——

“少白,怎么休息几天还是没缓过来?黑眼圈有点重啊。”

“兰科长今天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熬夜了?”

直到二人再次在惯常的抽烟地点碰头,任少白才终于表现出了脾气:“兰幼因,你真是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你把我们都当你的工具了吗?”

这几天,事情发生得太多又太快,以至于兰幼因都没意识到,任少白什么时候竟开始对自己直呼其名了?

但是,现在倒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第一枪没打中的是你,第二枪慌不择路对着空气乱放的也是你。任少白,你是在生你自己的气,把罪名按在我头上减轻不了你的罪恶感。”兰幼因冷冷地说道,她站在上风口,口中吐出的烟携带着嘲讽一起,毫不回避地扑了任少白一脸,“至于第几枪,我倒是还想问你,你是以什么立场三番两次去救你那位师兄的?黄埔嫡系啊,还是共产党啊?”

任少白一个激灵,恨不得直接上手去捂她的嘴,好在他们在室外,周围又没有任何阻挡,不存在隔墙有耳的危险。况且现在各厅都在要么分别要么串联地开会,讨论济南的战局,唯有他们俩堂而皇之开小差,便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对话被别人听见。

“你真当吕鹏是头羊,你顺手就能牵走?”任少白没好气地反问。

兰幼因道:“要是我那一枪打中了,你那个‘上级’说不定还能避免上保密局的怀疑名单了。你就那么肯定,他的伪装能够逃过吕鹏的嗅觉?”

前一日,大量游客被堵在玄武门以外,保密局自然不能把这么多人都带回去洪公祠审一遍,但是却异常耐心地当场检查他们的身上是否有硝烟反应残余的火药味。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因为两个开枪的人都幸运地及时逃脱了。可尽管如此,抓共党经验丰富如吕鹏,难保不会注意到人群中的彭永成。

这是可以料想的事情,包括彭永成自己,也在公园解除封锁后倍加小心,在回家路上一路观察着自己有没有被保密局的盯梢跟踪。

但即便万般小心,人都有盲点。

保密局的技术科在现场发现的步枪上发现了不止一处的指纹,可是因为彼此重叠得厉害,所以很难检测清楚,唯有一处能复原出大半个没有被破坏的指纹。就当吕鹏对着这半枚指纹无从下手的时候,这天早上,他又接到了李鹤林的电话。

挂了电话后,他走去了侦防科,科长正好把一沓照片洗出来——原来,在负责检查硝烟反应的同事进行排查的同时,他们的科员在暗处拍下了一部分看上去可能有嫌疑的游客的照片。

吕鹏接过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照片的主角们大多具有他们多年来找到的地下党规律特征,中青年男性,其貌不扬但是神色沉着冷静,在突然混乱的情况下不显慌张。

而对被拍摄对象的识别,便是另一组识认员的工作了。保密局每年都要搜集成百上千人的照片,他们可能是谈判代表、商人、民主人士、大学生……都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拍了照,收藏在洪公祠一号档案室的相册里,用途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被“识别”出来。

“还有,确定这些人的身份背景,工作和银行钱庄相关的优先递交给我。”吕鹏下达了寻找下一块碎片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