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讲秋天是南京最好的季节。
没有春天的梧桐絮迷眼,没有夏天的黏腻空气糊在皮肤上,也没有冬天能渗进关节里的阴冷,南京的秋天是真正的秋高气爽,风里悬着清甜的桂花香味,《红楼梦》里写吃螃蟹、结诗社都是发生在这个时节。
就连秋天的晚霞也更好看一些,橙色的云边镶着粉色的云,在兰幼因家客厅正对着的那格小小窗户里框出一副恰如其分的画,是西方的油彩、东方的画工。
“为什么是东方的画工?”
“这叫‘没骨’,国画里不用墨笔勾勒、只用颜色点缀的技法。”
兰幼因扭过头,视线从漂亮的云彩转向此刻同自己一起坐在地板上的人,撇了撇嘴,轻声道:“你真是个杂学家。”
“可惜不求甚解,都是纸上谈兵罢了。”任少白道。
兰幼因沉默一会儿,又道:“也够用了,起码刚刚是救了我的命。”
这二人把顾左右而言他发挥到极致,从天气说到诗书又说到画画,这才由兰幼因主动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你不会没命,至多昏厥。”任少白摇了摇头,道“若是那样,我倒会直接把你送去医院。”
“我现在没事了。”兰幼因看着窗框里的那副“画”渐渐散开,也慢慢地扶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这个病的?”任少白忽然问道。
兰幼因的肩膀微微颤动一下,任少白以为她又发作了,连忙握住她的手腕。兰幼因低头,二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她竟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紧张。
“很多年了。”她想要说得轻描淡写,可被任少白的眼睛盯着,又下意识补了一句,“只是最近更频繁些。”
私立医院的医生早就提醒过她这种躯体化反应,也给她加大了处方剂量,然而,她的身体或者说是大脑,就像一个无底洞,曾经一片药就可以抑制的反应逐渐变成两片、四片……医生也随着她来开药的频次也意识到了她的药物依赖,想要强制矫正,但是对于兰幼因来说,绕过处方弄禁药可比策划一起车祸要容易多了。
她把自己的病也隐藏得很好,唯一一次差点被发现,就是几个月以前她为了把断了的药接上,设计甩掉保密局的盯梢,却在刚把药拿回家的时候,被吕鹏敲响了家门。她匆匆把药藏起来,也好在当时的吕鹏注意力在另外的事情上,所以没有发现。
不然,但凡看到了她还没来及放进普通安眠药瓶子里的苯巴比妥,任何人都会生出疑问:你心里定是有巨大的恐惧,才会被折磨出这样的精神崩溃,所以,你做了什么、在害怕什么?
她拂开了任少白的手。
“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任少白说。
“什么?”
“关于乔处长。”任少白斟酌着措辞,缓缓道,“他的身份暴露是因为二厅在华野安插了一个间谍,他拿到了一份中共在国防部的地下党名单。”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兰幼因的神色,又想起事情刚发生时,听到国防部里其他的议论纷纷,心下起了几分歉意,“从前我也听了些谣言,怀疑过是你告发的——”
“我知道了。”兰幼因却没有等他说完,就生硬地打断,“多谢你告诉我。”
任少白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有些错愕。无论言语还是身体动作,兰幼因又忽然带上了强烈的回绝意味,他们刚刚心平气和说话的氛围,就像此刻的夕阳晚霞一样转瞬即逝。
兰幼因已经自己扶着地板站起身,道:“得去找阿莽他们了,我会跟他们解释是我低血糖,你不要跟他们说我生病的事。”
“兰幼因!”任少白也站起来,抬高了声音叫住她,并且两步并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你这人怎么回事?如你所说,我们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是不是该对彼此坦诚一点?你能不能也说点实话?”
“你要我说什么?”
“所有。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是不是跟乔处长有关?你之前杀的那些人是为了什么?这一次改主意决定刺杀冈村宁次又是为什么?”
“任少白。”兰幼因的声音似乎刚因为刚才的惊恐发作而显得虚浮,但是看着任少白的目光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凌厉,“你未免也太好管别人的事了。”
任少白刚要回“你才未免不知好歹”,但是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抢先了一步。
二人同时被吓了一跳。电话嗡嗡地响着,兰幼因绕过任少白,在深吸一口气后,接起了电话:“喂?”
一句话被堵在嗓子眼的任少白却注意到放着电话的斗柜上角落,立着几瓶快要见底的酒,不禁一怔。
“兰姐——”电话那头传来阿莽的声音,“你在家吗?”
兰幼因飞快地皱了下眉,道:“是。”
阿莽又问:“任、任少白去找你了,你见到他了吗?”
“……嗯。”
“噢,那你们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是说,现在,到我这儿来。”
若放在平时,兰幼因一定能察觉出阿莽说话时的语气的僵硬来。但是今天,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严重的惊恐发作,又因为镇静剂吃完了,差点昏死在家里。同时,任少白还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叫她一时间思绪混乱,根本没有听出阿莽话中的异样。
“嗯,好。”她应道,心里只是想着下午由于自己的失约,他们的模拟行动没有实现,她下意识看向任少白的方向,又想到还不能跟他闹僵,还要靠他完成刺杀呢。然而,她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来缓和情绪,任少白却抢先开口。
“你的镇静药是就着酒吃的吗?”他指着斗柜上酒瓶,威士忌、白兰地、朗姆……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可别说你还加了荷兰水稀释,难怪你刚才会那样,我都不用是医生或是心理学家就可以告诉你,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窗外,天际线的地方已经从温柔的粉橙色变成惊人的赤红。
兰幼因盯着任少白,语气平静:“你在生哪门子的气?”
任少白一怔,登时就没了脾气——是,他是在以什么立场“教训”兰幼因呢?
“走吧。”兰幼因走过他的身边,推开了家门,“该干的事不能耽误。”
于是,在街边一闪一闪的路灯终于亮起来之前,二人再次来到了阿莽的照相馆。
照相馆的门上挂着歇业的牌子,但当然不是为了拦他们,兰幼因便直接推门而入,任少白也紧跟在后头。照相馆的柜台后面没有人,兰幼因喊了一声“阿莽”,无人应答,她正要往里走,忽然,区隔照相区域的遮光布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兰幼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下撞到身后的任少白,她猛地回头,只见任少白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彭永成把遮光布拉到一边,阿莽和尹文让背靠着背,两个人四双手被绑在一起,嘴里还塞着东西,在看到兰幼因的瞬间,同时瞪大眼睛“嗯嗯啊啊”地叫唤起来。
只身把他们两个人都治服的彭永成,则目光越过兰幼因,落在了她身后的任少白身上。
“我可以解释。”任少白开口。
彭永成也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看。
任少白吞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加速得堪比之前惊恐发作时的兰幼因。就在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该怎么糊弄过去的时候,却听到兰幼因对彭永成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养蚕人。”
任少白瞪大了眼睛。
“一二零七呼叫养蚕人。”兰幼因复述出自己几个月前破译出的那条密电,又歪了下头,指向任少白,“你是他的上线。”
彭永成的目光从任少白转移向了兰幼因,然后慢悠悠地纠正她:“搭档,我们讲究平等的关系。”
兰幼因一挑眉,并不好奇地问:“有什么说法?”
“搭档就是协同合作,把后背交给对方,互不隐瞒,彼此信任。”
“噢!”兰幼因眉毛一挑,转头看向任少白,道,“看来你也不爱说实话。”
任少白感到自己的胃都在下坠,本来就已经很尴尬了,兰幼因的报复心怎么这么不分时机?
彭永成却顺着她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不仅不说实话,还擅自行动、违背纪律,眼里、心里毫无对组织的责任。”
“那应该怎么处理?开除共产党籍?”兰幼因故意问。
任少白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彭永成则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那就是我们组织内部的事了,兰科长挂心了。”
“你知道我是谁?”
“即便我的搭档有意隐瞒,但我还是得尽到责任,调查潜在的威胁。”
“贵党把我当做威胁?”
“兰科长的眼线都已经到了我工作地点对面了。”
“这真是误会了,照相馆开在兴业银行对面纯属巧合,并无监视之意。”
“那这些照片难道只是这位鹿老板的私人爱好?”
彭永成扬起手里的一沓照片,兰幼因定睛一看,方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跟任少白一起走出银行时,曾经嘱咐阿莽做的事。
阿莽摇头晃脑地挣扎着,嘴里被塞了东西,只能含含糊糊地冲兰幼因喊:“他从玄武湖就跟上我们了,刚刚那通电话也是他逼着我打的!”
兰幼因看向彭永成,问:“所以你们共产党就是这样对付计划刺杀日本战犯的义士的?”
彭永成有些惊讶于她的指控,随即又觉得她能这么快地想出这种指控,的确比另外两个人难缠多了。他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任少白抢先了。
“是我的计划。”他倒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我让她去查冈村的安全屋,胁迫她配合。中央对冈村的决定是错误的,舆情现在已经被国民政府控制住了,你们设想的舆论战根本掀不起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任少白。”彭永成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不是对着其他人,而是看向自己的这个搭档——他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循规蹈矩未必百分百出自他的真实意愿,但是就像他多年来搭档过的许多其他地下党同志一样,他们有一个默认的共识,就是遵从上级规定。
即便是阵前的司令官同中央讨论作战计划,有了意见冲突,也要来来回回电报沟通讨论,绝对不可能擅自行动的。所以,他自以为是地在搞什么特殊?
但是,真正让彭永成怒火中烧的,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头一次,他面对任少白严厉地质问道:“任少白,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觉得你在袒护他们吗?你以为上级命令不杀冈村宁次,我就要对打算此计划的人动手吗?你把我们共产党人当成什么了?”
任少白愣住了。
“还有,就凭你,胁迫她?”彭永成又抬手指向兰幼因,“乔鸣羽连吸收她成为下线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觉得,你有本事左右她的行动?”
所有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任少白缓缓开口问道:“什么意思?乔鸣羽曾经想发展你?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兰幼因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彭永成:“这跟现在我们在做的事有什么关系?你控制住我的人,又把我骗来,不就是为了阻止我们刺杀那个日本人吗?除非你现在就去向国防部告密,让他们把人转移走,或是把我抓起来,否则,就像你说的,我想要做的事,没人能左右得了。可问题是,这位了不起的养蚕人,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缺德事?”
说这话的时候,兰幼因目光灼灼,每一个问句后面都是“你奈我何”的嘲弄式攻击。但她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她笃信彭永成不会做她话中的那些选择,因为她了解他所在的群体,因为她曾和他们中的一员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无论是乔鸣羽,还是彭永成,他们聪明、理性、训练有素,他们会手握尖刀捍卫职责和信仰,但是他们又生怕误伤别人,所以刀锋永远朝向自己。
而自己,可利用的就是这点。
兰幼因把由自己携带的子弹放在手心里,摊开在彭永成的面前,又朝任少白的方向歪了下头,道:“你应该加入我们,多一个人配合,他的安全就多一层保险。不然你即便不管我们只管他——借用你刚才说的话,你以为只凭你,就能拦住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