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兰姐,文让把你给说服了?”
最先对兰幼因的话表现出反应的,是阿莽,他惊奇地看向昨天明明持反对立场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尹文让不等兰幼因开口,就抢先抬起下巴,示意面色不善的任少白,“她不是被我说服了才觉得冈村宁次非死不可,她想通过刺杀冈村宁次,把这位任先生拉下水,从此以后就绝了他告发我们的可能。”
“抱歉,查了你的人事档案,不过你之前也查过我的,就当扯平了。”兰幼因对任少白说。
她丝毫没有当众戳人伤疤的歉意,任少白想。
他看着兰幼因的脸,竟然不合时宜地好奇起来,她是怎么做到这般冷面冷心,只为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顾他人“死活”的呢?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的起伏反而缓和下来,微笑道:“我原以为兰科长手里的筹码已经足够分量了。”
“筹码够不够分量是一回事,我信不信得过你又是另一回事。”兰幼因道。
任少白故作遗憾地“啊”了一声,叹息道:“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合作伙伴了。不然早在昨天,我就该致电徐州剿总军医处,揭发这位高专员其实并不姓高,而是——不好意思,你贵姓?”他忽然转向尹文让。
“免贵姓尹。”
“噢,尹贤弟——任某虚长几岁,尹贤弟不介意吧?”
“任兄言重了,请便。”
兰幼因费解地看着忽然称兄道弟起的二人,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就在她还未来及打断二人虚情假意的客套时,第三人也生怕不合群似地加入:“我姓鹿,梅花鹿的鹿,不过任兄叫我阿莽就行。”
任少白连忙朝他伸出手:“幸会幸会,敢问是中原鹿氏还是鲜卑鹿氏?”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老爹说,我们家跟光绪年间军机大臣鹿传霖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哎呀!那跟冯玉祥将军手下五虎将之一鹿钟麟也是同宗了?阿莽兄弟,失敬了——”
“任少白,你这是在干嘛?” 兰幼因眼看着话题突然就越扯越远,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
任少白则笑眯眯地说:“诚如兰科长所言,都要一同谋事了,总要了解一下彼此的身家背景嘛。”
兰幼因感到无语,千算万算,非要跟任少白合作,可是这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这么招人烦呢?
烦人的家伙毫无知觉,还在说:“听阿莽兄弟刚才的意思,刺杀冈村宁次原来是尹贤弟的主意?那我再冒昧问一句,尹贤弟怎么这么想不开,起了暗杀国防部重点保护对象的念头?”任少白看向尹文让,一肚子对兰幼因刚刚揭他家中痛处的报复心,却做出满脸好奇的真诚模样。
尹文让心知肚明,自己的痛处早就千锤百炼出新的结痂,倒也能不动感情地配合:“我与任兄同病相怜。”
任少白轻叹一声,又问:“那阿莽兄弟呢?”
“我?”阿莽下意识说道,“我就是跟着兰姐——”
“行了。”兰幼因再次打断,“是去搞暗杀,又不是介绍相亲,哪来这么多问题?”
众人立刻收了声,几人彼此间的等级、威信瞬间有了定位。任少白虽然还没触及到自己真正想知道的真相,但是一步一步来,总能接近答案。
过了一会儿,还是生性开朗的阿莽最先开口,问道:“所以我们真的要动手了?国际法庭都判不了的冈村宁次,就由我们几个解决了?”
这话听上去简直像在开玩笑,可是说话的人却是语气认真、神情真挚,似乎在他看来,暗杀冈村宁次和暗杀一个军统出身的特务并无多大分别。何况,就像是他刚刚被打断没有说完的话,他总是跟着兰幼因的。
而尹文让呢,则继续打量着任少白。他好奇的是,兰幼因明明前一天还态度鲜明地反对他的“疯狂”想法,怎么今天就也站在了疯狂的同一边?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男人让她改变了想法?不对,这背后原因绝对不仅仅是想把他拖上同一条船,以避免被告发。
但是任少白,却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不再否认自己想去暗杀冈村宁次的心思——他不相信上海的军事法庭,不相信在初审时接了个电话就突然宣布只审不判的法官庭长,最不相信,那个现在一门心思打内仗、真正不顾士兵百姓死活的所谓总统。
按照彭永成所说,更值得投资的计划是利用冈村宁次被释放一事打舆论战,然而这种事向来都是谁先说话,谁占先机的。《新民晚报》的那篇稿子看似是揭露,但是李鹤林却像准备充分一般,即刻就召开记者会,一番话术之后,再由几家主要报纸辟个谣、主导风向,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
毕竟,一个有着完整应对体系的中央政府,要想控制舆情,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任少白没有打算再跟彭永成讨论下去,即便是给长江以北的上级发密电,一来一回总还要时间,他未必就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纪律在看他来,到底还是抵不过自我。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被重新粘合起来的图纸,就是他当着兰幼因面撕掉的手绘玄武湖五洲地图。
“刚刚兰科长说得对,暗杀这事,也不过是唯手熟尔。”
这当然是个疯狂的计划,但绝不是异想天开的计划。
由于不能引人注目,国防部对冈村宁次安全屋的安保工作其实做得很低调。换句话说,就是绝对不是密不透风的程度。当年孙凤鸣刺杀汪精卫,那个条件,可比现在这个要森严多了。
要不是孙凤鸣的枪法还差一点,没击中要害部位,导致汪精卫又拖延了好几年才死于败血症,那必会是一起青史留名的成功刺杀。
照相馆内的几个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但是目光相碰,又最终集中在了兰幼因的脸上。
“梁洲秋菊从中秋开到重阳,但是冈村宁次未必在南京久留,小文不日也要再去济南,我们大概只有一次机会。”兰幼因沉声说着,“不,是一枪的机会。”
几人一怔。
言下之意,谁去当这个狙击手?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
真正的狙击手是需要每天练习射击的,而任少白自从从军校毕业,就很少去靶场了。他想兰幼因当时杀杨开植估计也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而且不是说,要没有那种扩张型子弹的加成,杨开植当场也死不了吗?
然而,尹文让和鹿阿莽可能还不如她。
结果其他人目光转了一圈,又一齐看向了任少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兰幼因说:“你档案里讲,中央军校当年举办射击比赛,你拿了第三名。”
任少白瞪大眼睛:“什么档案连这种事都有?!”
“你自己写的自传,写的时候看语气还挺得意的。”
任少白只好闭嘴不说话。
“那前两名是什么人?”阿莽问。
“第二名在孟良崮死了,第一名是保密局吕处长。”任少白回答。
“看来这比赛不吉利。”兰幼因语带嘲弄,“前三名都没有好下场。”
说完,她以为能听到任少白的反驳,然而任少白却什么也没有说。
片刻的沉默后,任少白问:“第二个的问题,枪怎么带进梁洲?”
虽然步枪跟轻机枪比没那么大的个头,但毕竟不是手枪可以随身携带并且隐藏。而即便秋菊展是民间活动没有大量警力做安保工作,任少白到底也不能将其抗在肩上,大摇大摆地去到狙击点吧?
“我们已经把步枪拆开分解了。”尹文让回答道,“消音器、瞄准镜,枪栓放在枪膛里,然后是枪筒和枪托,哦对,当然还有子弹。这些部分可以由我们各自带着,然后能迅速重新组装起来。”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任少白的表情越发惊讶,情不自禁地开口:“你们这是之前就准备好的,并不是为了杀冈村宁次。”
另外三人都没有说话。
任少白一句“那是要杀谁”到了嘴边,但兰幼因却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抢先一步。
“枪的问题解决了,下面是撤退路线。” 她看着几人说,“我们得进行一次模拟。”
中秋盛会还没到,但菊花开得已经初成规模,站在梁洲东南侧的水军操练阁的二层,可以看到一水之外的翠洲。翠桥上来来回回走着几个人,没有穿警保制服,却在有不知情的游客想往桥那头走的时候将他们拦下。
模拟行动关键是要让任少白在短时间内组装由其他人带去的步枪部件,然后以一个狙击手的目光观察翠桥上的情况,并完成一次撤退的演习。假设冈村宁次在翠桥上被从梁洲长堤方向来的子弹击中,待警保人员反应过来,任少白大概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混入人群,向离玄武门最近的环洲方向跑去。
阿莽会开车等在那里,然后在公园被封锁之前,从玄武门逃往市区。而原本在操练台下面望风的兰幼因和尹文让则负责在游客里引发骚动,阻碍警察的追踪。
当日下午四点,任少白、尹文让、阿莽先后按顺序抵达既定地点,唯独兰幼因迟迟没有出现。
等待了快一刻钟后,任少白感觉不对,兰幼因是连上班都从来不迟到的人,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让尹文让和阿莽先会照相馆等着,自己去兰幼因的家里看看。
“我跟你一起。”尹文让道。
任少白摇摇头:“我是国防部二厅的机要秘书,要是真出了事,我的身份比较好用。”
尹文让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
赶到桃源村兰幼因家的时候,任少白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应答,便以为自己扑空了。可是正当他准备下楼离开,却忽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哒、哒、哒……
他当机立断,抬脚踹开了房门。
——“咣!”
下一刻,他便见到兰幼因毫无生气地倒在地板上。唯一能证明她还有气息的,便是她左手的食指关节,还在一下一下地敲着地板。
原来,她听到了任少白的敲门声,可是身体已经不受控到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几乎一直一根手指还有一丝力气,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给门外的人以信号。
“兰幼因!”
任少白立刻扑了过去,将她从地上扶起,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看到她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但是意识却极其薄弱,好像随时就要昏死过去。
“兰幼因!”他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想要唤回她的知觉,可是收效甚微。
他看到她身边的地上倒着两个空药瓶,立刻拿起来看,药瓶上标签写着安眠药——难道她吞了安眠药自杀?然而立刻,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兰幼因在他的臂弯里颤抖得更厉害了,这可不是服用过量安眠药的症状。
“我带你去医院!”他说。
然而,刚要将她抱起,就感到自己的手腕被用力捏了一下。任少白低下头,看到兰幼因嘴唇颤动,似乎很费劲地想要说话,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能艰难地、几不可察地摇着头。
“你要说什么?这个药是什么?”任少白更着急了,俯身到她的脸侧,终于听清她说的话——
“镇、镇静剂……”
任少白心中一紧,胳膊却无意识地松动,但是下一秒,当感到兰幼因的身体再次滑落时,又迅速将她拥住,把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兰幼因,你现在跟着我做,呼气——吸气——慢一点,慢慢地呼气——吸气——你听得到我说话对不对?你听我说,你现在很安全,你现在在家里,我也在这里,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死——”
任少白听别人说起过,这是一种西方医生称之为“惊恐发作”的病状,经常出现在从军队里退伍的士兵身上,大概算是战场后遗症,由某种强迫性障碍引起。
可是兰幼因……任少白低头看着几乎要把自己吓死的人,无数个问题同时涌入脑海:你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你是因为什么得了这个病?你服用的是哪种镇静剂?你遵循了医嘱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会是这样……
“好的,继续呼气——吸气——”任少白的声音平稳而有力,他一边引导着,一边终于安心地感到,兰幼因的心率逐渐稳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