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兰幼因做完了手边的工作,给联勤总部的车队打电话,要求安排一辆车明天上午送她丁家桥中央党部,她有几份材料要递交。
“我同事说有位赵明源司机车开得好,他明天有空吗?”她这样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查阅记录的声音。
“他明天十一点要出车,在那之前的话就可以。”
“没问题,请他明天早上八点到黄埔路,十一点以前肯定可以回来。”
兰幼因放下电话,心想,十一点,是送人去饭局的行程。一般官员午饭时间不会安排太晚,那么根据预留的时间推算,他要去接人的地点也就在市区以内。这就有了一个最宽泛的范围。
至于司机赵明源这个名字,则是任少白提供的。
几个钟头前,二人“碰巧”都到食堂和办公楼之间的空地抽烟,任少白对她说,两天前他们从上海到南京后,是一辆联勤的车从火车站接走了冈村宁次。他记住了车牌,然后查到了开这辆车的司机的名字。上头释放冈村宁次是机密,所以知情范围一定控制得越小越好。冈村宁次在南京的出行,很有可能只由统一的一名司机负责。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兰幼因漫不经心地问道。
“兰科长这么擅长追根溯源,那高低得请你帮我查一查冈村宁次现在住哪儿。”
“我为什么要帮你?”
任少白做作地睁大眼睛:“我们是在互相帮助啊,兰科长。你想让我帮你创造刺杀吕处长的机会,他怎么说都是我师兄,又是保密局要员,我总得先收点定金吧?”
“你们共……杀一个军统特务,还要讲价钱?”
任少白听出,她原本到嘴边的“共产党”三个字并没有说出口。于是笑了笑,抖落一截烟灰,心里也大抵有了数,兰幼因会帮这个忙。
“兰科长仗义。”他虚虚地比了个抱拳的手势。
兰幼因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道:“那我的东西你什么时候还给我?”她指的是在火车上被任少白抢去的手枪。
任少白道:“那个就再借我两天吧。”
“凭什么?”
“兰科长不是一心要把杨开植的死安在我们头上吗?那凶器自然不好一直留在身边,起码得去共区绕一圈,留下点踪迹,才有说服力嘛。”
兰幼因扭过头,对任少白的心眼子数量又有了新的估算。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美式吉普停在了城南的慧园里街道。这辆高底盘的汽车在前一天刚刚更换了新引擎,即将迎接未来几天长途行驶的考验。
坐在驾驶室的人打量着眼前这片联排式花园住宅,他知道,这里也是十几二十年前《首都计划》的产物。红墙红瓦灰屋檐,老虎天窗的玻璃将太阳光折射到青石板地面,长长的巷道从街边延伸向内,然后从其中一栋二层小楼里走出来一个任少白。
他走到吉普车前,对方向盘后面的欧阳殊说:“欧阳社长,我来开吧。”
欧阳殊便从驾驶坐上下来,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来处,问:“你住这儿?”
“嗯。”任少白应着,把行李包扔进了后座。
他心想眼前这人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机要秘书,住在慧园里的人,要么是政府中高级职员,要么是有钱的富商。
但是,如果他并非毫无背景,那么李鹤林怎么会派这样一个人潜入共区进行危险的间谍活动呢?做这种事情的,一般都是能力出众却随时可以抛弃的角色。
二人都坐进车里后,欧阳殊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任少白,里面是他伪造身份的材料。
黄玱,记者,28岁,南京本地人,已婚有个两岁的儿子。信封里还附着一张女人抱孩子的照片,他挑了下眉,便把它放进了自己的钱夹。
“任先生成家了吗?”欧阳殊出于好奇问道。
任少白笑了一下,道:“任先生没有,但是我不是任先生了。”
欧阳殊一愣,继而连连点头:“噢!是。”
“暂时不需要紧张。”任少白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道,“你的身份又不是假的,做你平常该做的事就行。”
汽车加速开了出去,同时加速的,还有欧阳殊的心跳。
当李鹤林交代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告知他要掩护任少白具体执行什么任务,只是说:“你不需要知道,这是对你的保护。你只要做平时跟记者一同去调查采访时一样的事就好,难道分社长当久了,已经忘了外出跑新闻的日子了?”即便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也照样有着压迫感,“想要不再继续做仰人鼻息的分社长,本职工作可别丢了。”
一旦成为李鹤林的卒子,就只能受他摆布,挣脱不得。
见欧阳殊的表情有些僵硬,任少白倒是用轻松的语调笑着说:“欧阳社长的家人都在上海?毕竟是在一起工作,对彼此的情况总该有个基本了解。”
于是,欧阳殊便谨慎地说了自己的家庭——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在上海,与他的母亲同住。任少白又问他的工作,欧阳殊便将自己何时进入新闻业、何时成为《文汇报》的编辑、编过哪些有影响力的稿子、如何一步步成为南京分社的社长……的种种,悉数告知——提起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他总忍不住要多说两句。
任少白又笑了笑,继续问他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分社长亲自去共区跑新闻,这是你这边提出的,还是共产党提出的?”
“共产党自然也希望他们对俘虏的优待政策被越多人看到越好。”欧阳殊回答。
“那之后如果看不到稿子发出来,欧阳社长在那边的受信任度会不会下降?”
“到时候就说是受到了来自中央政府的压力……”
“哦对,这的确是个好理由。”
欧阳殊扭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同任少白说了不少自己的事,但自己对他,却仍然一无所知。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一开始就声明自己是黄玱而不是任少白了,这便直接规避了暴露任何真实信息的风险。
欧阳殊后知后觉,心想或许这是李鹤林授意的,或许任少白和他的上司一样疑心病很重。尽管他看上去开朗随和,但一定有与之相反的东西被包裹在貌似无害的笑容之中。
吉普车一路向北,到了下关渡口。
车前插了盖着公路总局公章的旗子,所以在上轮船过渡的时候不用排队、不受检查。等过了江,已经解放了的共区便如同星罗棋布,等待着此刻背负着三重身份的任少白第一次进入了。
当任少白和欧阳殊上了过江轮渡,兰幼因也坐进了联勤总部司机赵明源开的车,往中央党部去了。市区的公路平整好开,年轻的司机好奇地从后视镜打量后面这位第一次见的国防部一厅兰科长,不知道她是怎么会指名挑到自己的。
兰幼因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主动开口搭话:“你在联勤开车多久了?”
赵明源连忙挺直了腰背,目光朝前回答道:“三年。不过之前在重庆的时候也开,是给妇指会开车。”他想,这位会不会曾经也是妇指会的委员,所以才知道自己。
“难怪开车这么稳,有些司机车开得冲得很,坐得很不舒服。”兰幼因道。
赵明源听到夸奖自然高兴,便道:“蒋夫人也不喜欢毛毛躁躁的司机。”
“你给蒋夫人开过车?”
“没有没有,那都是车队队长或副队长亲自开。我还不到那个级别。”
“但你最近给我们部二厅李主任开了车,他也夸你。”
赵明源一愣,继而生出疑惑,因为他是被告知不能向外说那天的任务的,可是这个兰科长是怎么知道的?
“嗯……是的。”他只能含糊地应着。
“你们工作也辛苦,那个点天都还没有亮。”兰幼因则神色如常,好像并不知道这是件有安全级别的事,只是随意聊天一般。
“也还好,这种时间发车的话,之后可以休息半天。”
“你们是怎么确定排班的?”
赵明源稍稍停顿,但心想这还算在自己好回答的范围,于是便说:“那天是临时任务,队长安排的。”
兰幼因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赵明源松了口气,他毕竟只是个司机,谁也不敢得罪。
等到了丁家桥16号,兰幼因在下车前双手扶住驾驶座的椅背,探身往前,递上两枚银元说道:“你吃早点了吗?我看刚刚路过有卖馄饨的摊子,你去吃一碗吧。我尽快出来,不耽误你下个任务。”
赵明源受宠若惊,他在政府机要开了这么多年,还真少有给小费的。他原本还想假意推脱一下,但兰幼因不由分说地把钱塞到他的手上。看着她下车的背影,赵明源忍不住想,这位兰科长家境肯定不一般。
虽然收了小费,但是赵明源并没有立刻拿去花费,而是想着补贴家用,同时老老实实地在车里,等待兰幼因办完事出来。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他便看到从党部大门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人自然是兰幼因,但和她一起的……赵明源觉得很眼熟,笑容很亲切,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下车拉开后座车门,等待着兰幼因和那个笑容亲切的中年人边说话边走到车前。
“以后这种跑腿的事,你就交给别人,不要事必躬亲。如今张继公不在了,吴老先生又去了台湾,你如果生活工作上有难处,就直接跟我讲。我跟你父亲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故人之女肯定是要关照的。”中年人说。
“谢谢您,您太客气了还特地送我出来。秘书室那么忙,您赶紧回吧。”兰幼因道。
赵明源听了这话,心下一惊,再看向中年人时恍然大悟,面前这位可是党部副秘书长啊!
中央党部秘书室二把手继续与兰幼因寒暄了好一会儿,又看着她上车,一直到车开出去好远,这才转身走回党部大门。
赵明源不禁又偷瞄一眼兰幼因。
此时的兰幼因从包里摸出一盒万宝路,稍稍抬眼,与赵明源在后视镜里碰上眼神,笑了一下,把烟往前一递。
赵明源赶紧摇头,道:“不用了兰科长,我们工作中不能抽烟。”
“是吗?那我能抽吗?”
“您请。”
兰幼因又笑了笑,将烟含在嘴里,刚要点上,又放了下来。
“刚想起来,你下面还要接别人。车里熏了烟味不好。”
“谢谢。”
“你一会儿要去哪儿接人?”
赵明源沉默了。兰幼因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将矛盾为难都挂了出来。
“不远。”
“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就附近。”
“赵司机。”兰幼因再一次从后座倾身向前,但是这一次,再不是温和体贴的话语了,“你知道你最近载的人是谁吧?”
半晌,赵明源回答:“……知道。”
“那么,你想做中华民族的罪人吗?”
赵明源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后背却不住打了个寒颤。
兰幼因又道:“告诉我,别做错事。”
车子在交通信号灯前面停下,赵明源深吸一口气。兰幼因知道他在挣扎。
事情的关键其实不在于他是不是有颗爱国心,而是不让他把机密说出去的人,能不能比他刚刚见过的中央党部副秘书长职权更大?如果给他下达命令的是李鹤林,肯定就不如有望在明年成为正秘书长的;但如果是联勤总司令,就不好说了。兰幼因想,总不可能是最上面那个吧?
但实际上,赵明源只是从车队队长那里得到的命令。
他要去接人,并且负责对方近期的出行,而从一开始,他和队长都不知道安排他接的是什么人。甚至直到刚才,在兰幼因方才问出那句话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每天接送的那个阴沉的、瘦得几乎脱相的男人是谁。
一个普通的中国老百姓,如果不是那么经常看报纸,确实不会对侵华日军总指挥官的长相有什么概念。
但是他能猜到那人是个军人。虽然他自己只是个开车的,但是这些年载过的国军军官数不胜数,总能找到些共同点。而后,他又在昨天听到那人跟身边的保镖讲日语,再结合安全等级,还有他身上某种阴郁的、失败的气质——他也曾在雨花台围观过谷寿夫的枪决,那些日本军官身上都有那种东西,这才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而刚刚兰幼因的话则把他的猜测推向更深处,或许是超越他想象的答案。
“是在翠洲,但我不知道具体哪栋房子。我每次都是把车停在翠桥上,真的没有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
交通灯跳转,赵明源还在发怔,兰幼因说了一句:“走吧。”她向后靠着椅背,目光看向窗外,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蓬勃如盖。
玄武湖翠洲,励志社的外宾招待所。
第三十六张 黑水
在1948年4月之前,潍县号称国民党军的“鲁中堡垒”,当共产党的山东兵团向其开进的时候,无论是守城指挥官陈金城还是第二绥晋区司令王耀武,都相信这座有着极坚实防御体系的城市是不可能被攻下的。
然而,二十天以后,陈金城发给王耀武的电报就变成了:“战局危急,拟即向仓上转移”。又过了几个小时,他本人就被俘了。
与他一起被俘的还有两万余名官兵,其中包括一百多名将校级军官。
但“黑水”却不在其中。
原本在陈金城麾下整编九十六军的情报官黑水,在共军攻破潍县前的一天凌晨,收到了来自国防部二厅的密电,要求他带着几个情报人员离开部队,乔装成当地百姓,待城破后成立一个地下报务小组,而他本人则要想办法打入共军内部,潜伏待命。
4月27日,潍县战役结束,共军进城接收,原本饱受地主武装残害的当地百姓夹道欢迎,黑水便混在其中。几天后,在一个文工团给战士、群众慰问演出歌剧《白毛女》的夜晚,他用一个“因反抗国民党保安团而遭到杀妻弑母”的悲惨故事,成功获得了某党委干部的同情。又因为上过学识得字,所以被引荐到九纵队政治部宣传科成为一个记录员。
之后,他跟着山东兵团一路打去泰安、曲阜、衮州,短短几个月,再回到潍县,他知道共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孤立无援的济南城。
这就是王耀武从五月以来,屡次前往南京的原因。国共双方都能预见,济南必有一场血战。九月初,华东野战军开始向济南方向云集,而黑水则获得了一份包括攻城序列、动态、岗位等等在内的作战计划书。
任少白和欧阳殊的吉普车在进入潍县之前的最后哨岗时,受到了相当严格的检查。可能是因为大战在即,生怕混进任何一个谍探。
穿着黄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站在车窗口行礼,对车内人道:“请出示证件。”
任少白和欧阳殊把身份证和报社工作证一起递了过去。
战士看了证件,又行礼道:“原来是《文汇报》的记者朋友,蔡部长交代过,欢迎二位来解放区参观。不过请打开一下引擎罩和后备箱,配合我们检查。”
任少白都打开了,另外几个哨所士兵围上来开始搜查,还有一个滑进了地盘下面查看。检查结束以后,头一个战士笑着说:“谢谢配合,祝你们采访顺利。”
他们进入了潍县。
按照之前的安排,他们在一个战俘营的外面见到了此前与欧阳殊联系的政治部长。
“你们来的刚巧是时候,我们正准备释放一批战俘,让他们回家去,或者到济南,告诉他们的国军弟兄,弃暗投明,我们是会给予照顾的!”蔡部长说得爽朗又大方,还主动领着二人各处走动。
任少白捧着个记事本,当真一副记者模样,一路走一路记。他还认真采访了几个在领路费的国军军眷,得知她们是在之前的战役中与家人失散的,还有人带着孩子,也不知道丈夫现在是在济南、徐州或是青岛,只得先回娘家,以后再想办法。挂着相机的欧阳殊对着她们拍了几张照片,任少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还见到了一些处在尴尬境地的国军官兵,既不敢回济南,也做不到真正的投诚。他们会阻止欧阳殊拍照,理由是担心发出来以后会祸及仍在国统区的家人。他们说有些战友已经去帮共军修胶济铁路了,但是自己没去,因为“心态没他们好,还过不了心里这关”。
不过尽管如此,解放军仍然待他们不错。有个在衮州被俘的国军士兵告诉任少白,他在这里还跟一个小学同学偶遇了,只不过对方是在战俘营之外的接收部队。
任少白想,这就是内战。
等完成了“采访”任务,已经是傍晚了。蔡部长要带他们去九纵队的指挥部安顿吃饭,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南京来的记者,请留步——”
三人回过头,只见有个跛着一条腿的国军战俘向他们走来。任少白在看清他的脸后,顿时感到心跳到了嗓子眼。
中央军校第十七期毕业生裴天均,当年就住在任少白隔壁的宿舍。
在出发之前,李鹤林曾对他说过,如果他的身份被识破,国防部是不会来营救他的,因为没有人会承认在两军交战时派遣到对方地盘上的间谍。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作为“一二零七”,更不能被自己人“逮捕”,因为一旦陷入那样的处境,且不说彭永成和中央社会部能否替他正名,就是正名了,他在国防部潜伏的工作也功亏一篑了。
因此无论如何,在潍县的自己,绝不能被拆穿就是在国民政府就职的任少白,只能是记者黄玱。
而他一眼认出、并相信对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裴天均,正脚步一深一浅地走近,在仅剩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抬手敬军礼。
任少白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如果他下一秒就喊出自己的名字,要如何应对?
然而,裴天均开口说的却是:“记者先生,我是整编四十五师一二一旅八营营长裴天均,能不能托你给我在南京的妻儿带个口信?他们住在钟岚里十七号,请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在了,如果她想要回娘家或离开南京,请不要顾忌我。”
任少白愣怔地看着他。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从裴天均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确一眼认出了自己,但是他完全没有要揭穿自己以向解放军邀功的打算。他只是想要他带去一句口信。
任少白还没有说话,身边的蔡部长先一步说:“裴少校,你不必说这样的话,等我们解放了南京,你自然能和妻儿团聚。”
裴天均却只冷淡地看他一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如今虽为你们所俘,但是却说不出什么解放的话。”他又看向任少白,“这位记者,我回不去了,望你帮这个忙。”
任少白点了点头,道:“钟岚里十七号,我记住了。”
走出战俘营,任少白一路无话,欧阳殊也不便开口。倒是蔡部长打破了沉默,道:“那位裴少校的话听着确实令人难受。不过等他想明白了,所谓‘道不同’不过是些大道理,说到底,不都是中国人?国民党叫他信三民主义,但我们共产党人却是要实践三民主义。好的领袖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真正做什么。待我们将全中国都从老蒋手里解放出来,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还要分什么道不同,总归都是要谋到一起的嘛……”
九纵队指挥部设在城西郊,任少白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由于错过了部队集体晚饭的时间,二人便跟着蔡部长到政治部的办公室吃饭。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间简陋的农舍,蔡部长办公睡觉都在这里。出乎任少白意料的是,解放军的伙食竟不似想象中那么糟糕,炊事班送来的猪肉炒大葱和鸡蛋面条也并不是专门招待客人或专供长官的菜色,而就是当晚的标准伙食。
据任少白所知,前线的国军士兵,因为上级军官的层层盘剥,每天的米饭都是定量,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有营养的荤素搭配,有时都只是就着辣椒酱糊口。他不禁又想起裴天均,他对此一定更加深有体会。
吃完了饭,蔡部长便让勤务兵带着任少白和欧阳殊去安顿休息。他们要在指挥部过一夜,次日再出发去大汶口和泗水继续“采访”。招待他们的住所原本是个小谷仓,现在放了两张行军床,任少白和欧阳殊各一张。
勤务兵嘱咐他们夜里不要出去乱转,任少白便连忙说他得去给吉普车加油。
“我们自己带了备用油箱。”他说,意思是不会用到指挥部给军车的用油。
勤务兵摆摆手,招呼来一个看上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战士,陪他一起去停车场。任少白加完了油,又围着车绕了一圈查看,小战士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打开引擎罩,埋头进去又忽然说一声:“不好!”
“怎么了?”小战士紧张地问。
任少白直起身子,指着里面的一处说:“这里有个螺帽松了,你们这儿有没有扳手?”
“有的,你稍等,我去拿。”小战士热心地说,然后一溜烟就跑远了。
任少白便靠着车等待,一分钟后,一个左手打着一盏马灯、右手提着一个木质工具箱的男人走到他身边,问:“你这车是美国产的还是日本产的?”
任少白回答:“是德国产的。”
“我这儿正好有适合德国车的工具。”
他把手里的木质工具箱放在发动机上,打开后,从扳手底下拿出那份进攻济南的作战计划书。
任少白把计划书放在备用油箱侧面的隔层里。
他们完成了交接任务。
按计划,交接结束后,黑水应该立刻离开。然而,他却仍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任少白看。
任少白微微皱眉,低声急促说道:“你该走了。”
“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黑水忽然说。
“什么?”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待不下去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发现……”黑水看着任少白,说出他不该说出口的话。
任少白心下一紧,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去找扳手的勤务兵小战士回来了。小战士看到黑水,咧嘴笑道:“万千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黑水在这里的化名是梁万千。他迅速变换了神情,合上工具箱,说道:“噢,九排说有台摩托车的火花塞给烧灼了,我来给个新的。正好碰到这位同志,我也替他看看。”
“那看好了?”小战士不疑有他,凑近往吉普车的引擎罩下看。
“嗯,是水管跟散热器连接的地方,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开路上漏水就麻烦了。”
任少白也跟着说:“是,多谢这位同志了。不好意思,麻烦你多余跑了一趟。”
“嘿,这有啥,车修好最要紧,不耽误你们明天上路。”小战士一脸开朗,“真不愧是万千哥,能文能武啥都会——哦对,万千哥,这位是黄记者,来做采访的。黄记者,万千哥是我们宣传科的同志,哎,你们是不是还算半个同行?”
“是吗?” 任少白把引擎罩放下,冲黑水伸出一只手,“万千同志,多谢你的工具。”
黑水连忙放下工具箱,同他握手:“原来是记者同志,你太客气了。祝你采访顺利,写出好文章。”
在二人握手的瞬间,任少白看到黑水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迫切的哀求。
但黑水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提起工具箱,转身要走——尽管刚才有片刻的失控,但是理智仍然告诉他,自己同国防部派来的交通员不应该再有接触。
“等一下。”任少白却忽然出声。
黑水回过头。
“我对你们宣传科的工作很好奇。”任少白看向身边的小战士,询问道,“我想临时安排明天早上采访一下这位万千同志,不知道蔡部长会不会同意?”
小战士眨眨眼睛,语气里透出兴奋:“万千哥,你要上报纸啦?”
任少白又问黑水:“万千同志,你方便吗?”
黑水看着他,郑重地点头道:“如果蔡部长同意,我就没问题。”
“好,如果蔡部长同意,那么明天早饭后,我去找你。”
在被报告任少白的新提议后,蔡部长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
回到谷仓,只见欧阳殊紧张从行军床边站起来,问道:“你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
任少白打断他:“没什么,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然后,他背对着欧阳殊,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质酒壶。
这是李鹤林给他布置这项情报交接任务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
——“如果黑水向你提出想要一同离开共区,这就是你的‘额外任务’。当一个间谍认为自己无法继续潜伏下去,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异心,再待下去要不就是暴露,要不就是被共产党策反。这样的间谍,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但杀伤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
李鹤林当时这么说,而他交给任少白的“道具”,便是用来解决掉定时炸弹的氰化氢溶液。
37 欧阳殊
入夜后的潍县到底不比长江以南,已经有了秋日的凛冽。胶东丘陵吹来的风打在桐油纸糊的窗户上,呼呼作响,有种随时要冲破这层薄薄阻隔的迫切感。
就像是早些时候,黑水眼神里的迫切。
他把任少白当做“自己人”,有非说不可的话,他知道如果任少白第二天就走了,下一次再见到自己人又不知是猴年马月。好在,由于他作为梁万千而“经历”的惨痛遭遇,蔡部长立刻就批准了任少白在第二天早上对他进行采访,以此来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曾经的恶行。
躺在行军床上的任少白闭着眼睛却一直没有睡着,他一会儿想到黑水,一会儿又想到裴天均,他想要是不打这场仗,他们都不会被困在如今的处境里。
这时,谷仓另一头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任少白没有睁眼,但是却听得出来,是阳殊从床上爬了起来。
“黄记者,黄记者。”真正的《文汇报》分社长低声喊他,见他没有反应,顿了一会儿又最后试探,“任先生?”
还是没有反应,任少白的床上只有清晰而均匀的呼吸声。
于是,又一阵窸窣,欧阳殊摸黑穿上衣服和鞋子,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屋门口摸去。他小心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在开门时,年久失修的门轴还是发出一声“吱——”
欧阳殊的动作戛然而止,吓得半天不敢动弹,又僵硬地转过头来,想要看任少白是否被吵醒了。
任少白想,这种行为无疑是笨拙的。无论是门开到一半停下动作,还是紧张地等待着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动静,都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出门的目的不可告人。
而后,随着“——呀”的一声,两扇门被关上,欧阳殊离开了谷仓。
任少白叹了一口气,一骨碌坐起来,心想:这一位又是要演哪出呢?
他麻利地下床,果断地开关门,静悄悄地跟着欧阳殊在月光下的影子。然后,任少白看着他沿着一条他们都熟悉的路线,来到了营地里唯一亮着灯的指挥部办公室。
欧阳殊在篱笆墙外面敲了门,不一会儿,蔡部长走了出来。二人没说话,只点头示意,又进入屋内,显然是已经约定好的会面。而从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可以看出,屋里还有另外一人。
任少白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躲在屋子外面的篱笆墙下面,隐隐听到从屋子里传来声音,却分辨不出对话的内容。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任少白猛地回头,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一个人对他竖起噤声的手势。任少白惊讶地看着他的轮廓到脸庞,是原本应该在天亮以后才会再次见到的黑水。
黑水无声地把他拉到屋子的另一头,静悄悄地拨开靠近地面的一部分篱笆网,竟然露出一个洞口来。任少白来不及多想,便被黑水推着钻进洞里。黑水紧跟着他,二人匍匐着靠近了屋子,背靠在一扇窗户下面,这就可以听到屋子里面的说话声了。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任务是什么,但应该已经完成了,所以我建议明天在我们出发之前,你们找借口再搜他的身,或者直接把他扣下审问。不然一离开潍县,他就会直奔济南,而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损失的情报是什么。”这是欧阳殊的声音。
任少白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同时,他感到了黑水转向自己的视线——
这是在告密?
屋内,一个白天没露过面的中年男人坐在土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听着欧阳殊讲述他是如何作为国防部派遣的间谍的掩护,来潍县交接情报的,但是由于他不想受制于人,所以干脆来投诚,想以揭发跟他同行的那个假记者真探子来表明立场。
听他说完,中年人先是把烟杆从嘴边放下,在炕沿上敲了敲烟锅,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们?你同他一起来,国民党那边没少允诺给你好处吧?”
欧阳殊道:“我是被国防部二厅的李鹤林威胁至此。”
“所以你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假装掩护?既如此,那你到了我们解放区就可以跟蔡部长表明了,但为什么白天的时候不当着那个假记者的面对峙,非等到晚上才偷传暗号,背着他偷偷跟我们说?”
欧阳殊被问住,语气变得有些急躁:“共产党不是一向号称善待投诚人士吗?怎么我冒险向你们揭发前来交接情报的间谍,你们还要处处质疑我?”
“因为我们得确定,你是真心实意来投诚的,还是只是两边都传递情报的投机分子。”
“你怎么这样说话!”欧阳殊抬高了声音。
“欧阳社长,你不要生气。”一直不做声的蔡部长终于开口劝慰道,“林政委不是不欢迎你的意思,我们当然是欢迎投诚的朋友,但我们也有我们的审核流程,并不是质疑你的诚意……”
蔡部长话音未落,忽然从窗户外传来一阵响动,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被称作林政委的中年人立刻警觉地起身,用烟杆顶开窗户向外看去。
“喵呜——”
听得一声猫叫,几人才又放心下来,夜里野猫出没罢了。
林政委放下窗户,回头再次看着欧阳殊,问道:“你说那个黄玱,真名叫什么?”
“任少白。”欧阳殊立刻回答,“是李鹤林手下的亲信。”
“之前倒没听过这号人。”林政委又吸了口烟,“老蔡,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蔡部长摇摇头,又继续好声好气地对欧阳殊说:“谢谢你跟我汇报这件事,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任少白如果任务没完成折在这里了,只你单独一个人离开,那你回南京后要怎么跟李鹤林交代?”
欧阳殊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脱口而出:“那就要请你们配合了。审出任少白获得的情报,再做一份假的给我,由我带给李鹤林交差,告诉他这是任少白死之前让我带出来的。这样,我既能交差,你们也能用假情报迷惑他们。”
这倒是个办法,蔡部长和林政委交换了一下眼神。
“朱子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欧阳殊补充道。
“好的,欧阳社长,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宝贵消息。”蔡部长点头说道,“不过具体对那个国民党探子的处理方法,我们还需要再讨论一些细节。这样吧,你先去休息,一切等天亮,就都会见分晓了。”
欧阳殊看了看二人,认为自己能说的话也都说了,便站了起来,由蔡部长再次将他送出门。
待蔡部长回到屋内,林政委便直接问他:“你相信他吗?”
蔡部长道:“不相信。我认为他就是想两面通吃,谁知道他去南京后,又会对李鹤林说什么?”
“没错。我看他原本就没打算这么做,只是今天参观了我们的指挥部后,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无论跟哪边,他都有一套说辞。”
“不过那个黄玱,或是任少白,我们要怎么处理?”
林政委想了想,说:“我们现在就联系中央,汇报目前的情况。据我所知,我们在老蒋的国防部还是有自己人的,要证实一下那个任少白到底是来执行什么任务的。他不是明天早上还要采访宣传科的同志吗?我们尽量拖延一下时间,那之后,中央应该就会有进一步的指示。”
“好,那我现在就让报务员发报。”蔡部长说道。
另一边,回到了谷仓的欧阳殊往任少白的行军床上看了一眼,只见他仍然无知无觉地躺在被筒里睡觉。他心里舒了一口气,认为自己已经给未来铺好了另一条路。他走到自己的床边,刚要重新躺下,就感到一个冰冷的触感贴在了太阳穴上。
“欧阳社长,你刚刚去哪儿了?”任少白的声音冷冷地在背后响起。
他从欧阳殊的身后走到面前,手里的枪口也紧贴着他的头皮,移到额头正中央。
一片漆黑中,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片却反出一点光,欧阳殊忍不住哆嗦,却强装镇定地说道:“起夜。”
任少白摇了摇头,说:“你不老实,你明明是去见了共军的部长和政委,还跟他们说我不是你们报社的记者,是来刺探情报的国防部间谍。欧阳社长,你这算什么,临时决定投共?”
“不是!”欧阳殊立刻否认,“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他这是脚踏两只船,左右摇摆,看风头行事。”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原本躺在任少白床上的人翻身起来,欧阳殊一惊,却因为脑袋顶着枪,而不敢扭头去看。直到说话人走到他眼前,这才看见他穿着的黄绿色的军装,欧阳殊心里一凉,反应过来这肯定是潜伏在共军内的国民党间谍任少白此番来共区的任务就是与他接头!
欧阳殊感到自己的鬓角都汗湿了,他开始懊恼自己的轻率。他在任少白去给车加油的时候给蔡部长的勤务兵递了条子,自以为半夜出去不会被发现,却没有想到功亏一篑。
“真要命。”任少白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这种人最难办了,你说他是两头骗吧,他也是两头都给了点真东西。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装模作样回南京,用点苦肉计,让李主任相信你是死里逃生,再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就算双面间谍了?”
欧阳殊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他看着抵在自己额头的枪管,忽然想到,任少白是不会开枪的。这里是共军的指挥部,又是夜深人静,一旦开枪出了动静,他必定也逃不出去,而如果自己能与他周旋至天亮,等蔡部长那边派人来了,或许就能有转机。
“他想当周佛海,但是却忘了,周佛海最终是怎样的下场。”黑水再次出声。
“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这么做是李主任的授意!”他急中生智,竟然在这种关头想出一招反间计,“任少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被派来到共区来?因为李主任已经不信任你了,他秘密嘱咐我借共党之手除掉你。所以不是我出卖你,而是李鹤林出卖你。”他的目光又转向黑水,“至于你,不如检查一下任少白此刻衣服的口袋里,是不是有一个银质酒瓶?那里面装着氰化物溶液,如果我没猜错,是为你准备的。”
尽管谷仓里一点光线都没有,但是欧阳殊却分明可以看到黑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而任少白握着枪的手也收紧得突出泛白的关节。原本一致冲着欧阳殊的二人之间,出现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气流滚动。
欧阳殊知道,自己起码赌对了一半。
他在任少白不在的时候,翻过他的行李,以为能找出什么可以递交给蔡部长的证据。虽然证据没找到,却发现了那个小小扁扁的酒瓶,他拧开闻了闻,有股杏仁的味道。欧阳殊立刻把瓶子放回原处,但是他无法不想,那东西是谁给准备的?又是准备给谁的?
但无论实际给谁,在此刻的生死攸关之际,欧阳殊决定用它来离间李鹤林的另外两个卒子。
黑水看向了任少白,视线向下,落在他的领口。还不等任少白开口解释,他已经飞快地从腰后拔出手枪,对准了他在几秒钟之前还认定的“自己人”。
任少白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有了一个习惯,就是在越危急的时刻,越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像是局外人一般去想,现在他处在怎样一个环境里?
如果将所有的谎言、伪装、矫饰通通卸去,这倒是一个非常合理的三人关系。
他自己,一个潜伏在国民党军事机关多年的共产党间谍;黑水,一个卧底在共产党前线部队的国民党情报员;欧阳殊,一个道貌岸然、投机倒把、企图两面通吃的奸诈小人。
这么一想,任少白觉得,还是欧阳殊比较让他讨厌。
“欧阳社长不愧是新闻界的知名主编,故事张口就来。只是逻辑差了点。”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说李主任怀疑我?他为什么怀疑我?我有异心?证据就是我要用氰化物毒死他部署的情报员?那我应该是共党啊!”任少白一边说,一边还笑了起来,“那他把我往这儿派可真是放虎归山,正中我下怀啊。”
欧阳殊稍稍一愣,但还是梗着脖子质问:“那你说,那瓶氰化物是用来干嘛的?你可别说是为了自己准备的,你要是准备自杀,应该是药丸或者胶囊这种东西,而不是方便给其他人投毒的溶液。”
“谁说那是氰化物了。”任少白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继续右手握枪,左手伸向自己的衣服内里。
但黑水手中的细长枪口却准确地顶住了他心脏的位置,道:“别动。”
任少白便举起手,说:“那你自己来搜。”
黑水将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掏出了一个金属酒瓶,问:“这是什么?”
“威士忌。”
“什么?”
“威士忌酒。这是我第一次进共区执行任务,害怕紧张,用来压惊的。”
黑水皱着眉,继续怀疑地看着任少白。
“不信打开闻一闻,或者直接倒我嘴里,我现在确实需要。”
黑水单手拧开瓶盖,先是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实是带着烟熏的酒味。
“不可能!”欧阳殊抬高了声音,然而话刚出口,任少白就一个挥手用枪托重重地抡在他的脑袋上。
欧阳殊被砸,直接向一侧踉跄出去,又被黑水跟上的一脚踹翻在地,还来不及喊出声,任少白已经迅速上前捂住了他的嘴,抓起谷仓地上的一把干草就塞了进去。
欧阳殊还想“呜呜”地发出声音,任少白正准备一个手刀将他击晕,却不想黑水抢先一步,从后面扳住了欧阳殊的头。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的任少白刚要阻止,却见他动作干脆利索地将手中人的脖子向后一拧——
一分钟之前还靠说话就要扭转局势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