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位于碑亭巷的《文汇报》南京分社里,平时备受“宠爱”的朱颜君就和分社长兼主编欧阳殊起了争执。原因是她要报导“日本战犯冈村宁次刚被关进监狱不到一个月就保外就医的特殊待遇”,但是写好的稿子却在传真去了总社等待交付印刷时,被欧阳殊叫停了。
拿到新一天报纸却找不到自己文章的朱颜君一下就火了,不顾编辑的阻拦,直接就闯进了欧阳分社长的办公室。
面对手下记者的质问,欧阳殊的理由倒是正义凛然:“你并没有取得监狱方面的证词,文章里提到的日本诊所,你试图联系过吗?光靠几个匿名线人爆料,是完全没有可信度的。你进这行也有几年了,应该知道一篇报道发出来,内容是要可以被证实的。”
朱颜君很不服气,反问道:“它怎么就不能被证实了?这种敏感题材的报道,线人当然是可以匿名的,这难道不是我们记者保护线人的责任吗?”
但欧阳殊还是很坚决,又指出:“你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冈村宁次此时不在狱中,比如拍到他在外面自由行动的照片,或者法院批准他保外就医的文书。”
“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朱颜君的声调骤然提高,“释放战犯本身就是秘密进行的,甚至未必会经过正当程序,更别提书面文件了。”
“那你也要找到程序不正当的证据。”
这就陷入僵局了,记者一腔热血要揭发政府阴暗面,主编却以内容不严谨加以阻拦,办公室外的围观同事小声嘀咕、各执一词,却一个也没有要进来劝和的意思。
朱颜君盯着欧阳殊,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道:“好,我会找到证据的。到那时,如果你不发,我就去找《申报》、《新民报》,总之这件事我非报不可。”
说完,她转身离开办公室,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无人敢靠近的气势,大步走出了报社。
而欧阳殊则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回到家的朱颜君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行李箱,开始往里面装衣物和日用品,又翻出床头柜里的信封,从里面取出两张美金钞票,狠了狠心,再多取一张——调查政府机密,钱肯定少花不得。她把现金放进衣服夹层的口袋里,又仔细用线封好。当她咬断棉线的时候,妈妈正好买菜回来了。
朱妈妈看着女儿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惊讶问道:“你要去哪里呀?”
“上海。”朱颜君简短地回答,“去出差。”
“今天吗?要不要让你爸送你去火车站?”
“我刚刚给他厂里打电话,但是电话不通。没关系,我自己叫个车就行。”
这当然是谎话,朱颜君根本没有给朱爸爸工作的首都发电厂打电话,因为她知道,如果爸爸知道了,一定会详细问她出差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还要给报社打电话确认——到时候,可能就要阻止她去上海了。
而妈妈就好糊弄一点。
她做出火急火燎的样子,拎起皮箱就要走,朱妈妈还在后面喊一句:“买了蒸糕你要不要吃一口再走啊?”
朱颜君在门口停下脚步,掉头回来吃白米糕——妈妈也总是知道怎么能拿捏住女儿。
趁着朱颜君满口白米粉黑芝麻之际,朱妈妈赶紧接着问:“你调到南京的时候不就是说离政府机关近,以后不出差了嘛?”
“唔,特殊情况。”朱颜君口齿不清地说。
“喝水。”朱妈妈又问,“那你是有同事一起去吧?不是你自己一个吧?”
朱颜君又故意含糊地说:“过去有总社的同事。”
“多久回来啊?”
“尽快回来。”
……
朱妈妈到底还是没有从女儿口中听到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感到有些担忧。朱颜君提着箱子站在门口看了看她,便走过去抱了她一下,道:“上海又不是战地,不会有事的。”
她当然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
这也是她不肯跟父母吐露实情的原因。如果他们知道政府偷偷释放了冈村宁次,而他们的女儿要去偷偷调查这件事,肯定会觉得,这趟出差可并不比战地要更安全。在朱颜君开始负责时政新闻以后,朱爸爸也嘱咐过她:不要被正义感冲昏头脑,鸡蛋碰不赢石头,你一个小记者别整天想着揭露政府的负面消息,他们要是想报复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是朱颜君当时想,自己又不是公开支持共产党,而是作为一个客观的新闻记者,行使“第四权”,用自己的报道来起到对官员的监督作用,中央政府应该欢迎才是。就像是之前揭露国防部三厅长吃空饷的那次,不是在替政府机关去芜存菁嘛?
不过这一次,坐上城际公共汽车的朱颜君想,如果能证实冈村宁次当真被违规释放,那么下一个问题便是:这次该去的“芜”又会是谁呢?法院、国防部,还是……总统府?
任少白没有想到,即刻要去济南的不是冈村宁次,而是他自己。
“华野第九纵队有一个我们安插的特工,代号‘黑水’,他的工作完成得很好,现在得到了一份共军针对济南的详细作战计划,包括地点、时间、各个师的战备、行动命令等等。”李鹤林对任少白说道,“他现在在济南以东的潍县,但没办法自己把东西递送出来。”
任少白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和这个“黑水”的存在,他按下心中的诸多不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有没有死信箱可用?”心里想着,要让彭永成尽快联系华野,把藏在第九纵队里的国防部卧底给找出来。
但李鹤林却道:“那样不安全,我相信面对面的交接。”
他看着任少白,后者瞬间明白,这便是落在自己头上的差事了。
李鹤林在办公桌上铺展开一张山东的公路汽车交通地图,道:“先定一下路线吧。明天早上六点从南京出发,路程很长,我安排一个人跟你轮流开车。”
任少白等待着他说出自己这项任务的搭档,同时脑子里已经开始过可能的人选名单,他估计会是跟沈彤同一批入职的那几个管培生之一。相比于第二厅下面各处经验丰富的老人,他感到李鹤林更相信新人,倒不是因为他多乐意给年轻人机会,而是新人嘛,总是最积极表达忠诚、最心甘情愿被长官所用。
然而,李鹤林却说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名字:“欧阳殊。”
“谁?”任少白皱眉。
“《文汇报》南京分社的主编。”
任少白愣了一下,问:“我去共区的掩护身份是记者?”
“对。”李鹤林满意地看着他反应迅速。
这又是一个重磅消息。在任少白眼里,《文汇报》所持的一向是亲共的态度,他们的分社主编怎么会配合李鹤林策划一起去共区交接情报的秘密行动呢?
“这个欧阳殊……是老师您的线人?”任少白问。
李鹤林微微一笑,道:“还是你启发的我。上头一直对他们的报道方向不满,不过是顾忌着舆论还没有强制取缔,但我想,与其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不如将其转化成为我所用的工具。这个欧阳殊早就有做总社长的野心,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可以利用了。”
说完,他顿了顿,又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任少白一眼:“你最近跟那位姓朱的记者小姐有过联系吗?”
任少白摇了摇头。
李鹤林又道:“她还真有点本事,前一阵还追着财政部,昨天又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冈村宁次保外就医的消息。我还以为,跟你有关系。”
“老师!”任少白不等他话音落地,便立刻立正赌誓,“消息绝对不是从我这里泄露的,我以我父亲的名誉起誓。”
“我又没说是你——”
“如果我真的要找记者爆料,那也肯定不会去找朱颜君啊!您都知道我同她是旧识,我不是不打自招吗?”
李鹤林看着他涨红了一张脸为自己辩白,神色紧绷声音紧张,便摆了摆手,说道:“行了,我知道不是你。欧阳殊说,她大概是从金川隆的诊所那边听到的什么风声,不过稿子已经被压了下来。”说罢,他又好笑似的看着任少白,“瞧把你给吓得。”
任少白眉毛一立,道:“可不嘛,老师,我现在一后背冷汗。”
李鹤林笑着摇摇头,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好像刚才的一番话并不是在试探。
他接着指向桌上的地图,给任少白布置他安排好的路线:从哪条公路接哪条公路,沿途经过哪几个主要城镇,在途中如果出了问题,比如交接情报失败或是被共产党的哨岗识破,应该走哪条撤退路线。甚至,在地图上此刻已经标红的区域里,还有几个国防部的安全屋,里面有电话可以直接打到他的办公室,但是要确保通话时间不能超过十秒,以防共军的情报部门用三角定位法找到所在位置……
也正是在李鹤林的叙述中,任少白感到越来越来心惊,他根本没想到,在已经解放了一大半的山东,还存在着一条直接受国防部控制的地下间谍网。
“你的假身份和工作证件欧阳社长会给你准备,你们的‘采访任务’是关于共军对待被俘的国军官兵情况,《文汇报》一向偏左,正好也契合了共产党的宣传方向。等你们到了潍县共军的指挥部采访时,黑水就会与你接头。等完成作战计划交接后,你和欧阳社长再乔装去济南,将情报直接交给第二绥晋区王耀武司令。”说罢,李鹤林再次望向任少白,“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任少白正色道,“保证完成任务。”
但李鹤林却仍然看着他。
“……老师,我应该有问题吗?”
“你应该问,如果你运气不好,任务没成功也没顺利逃到安全屋,而是落到了共党手里,你该怎么办?”李鹤林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地说道,“届时,国防部不会承认你,国民政府不会承认你。”
任少白仍然面不改色:“成功成仁。”
李鹤林注视着他,然后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东西。
“还有一个额外任务。”他说,“这是给你准备的道具。”
几分钟后,任少白离开了李鹤林的办公室。
而李鹤林则继续看着自己面前的山东地图。以现在的局势,济南城就像座孤岛,周围三百多公里的地区都已经被共产党华东野战军控制,与青岛、徐州之间的交通线也断了。因此,此番让任少白去潍县与黑水交接华野的最新作战情报,无异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般的任务。
而黑水,就是那百万军中,唯一的突破口。
但也正因如此,黑水在给李鹤林发密电的时候提过,他希望可以带着这份作战计划回到国统区,他肯定是觉得,自己这份情报是够分量了。可李鹤林没有同意。
一来,是因为李鹤林不舍得放弃黑水在华野的位置,能在最善于打情报战的华野阵中插一枚自己的探子,是极其困难的事。二来,他决定把这次当做一次对任少白的考验。
这倒不是说他发现了任少白有问题,而是像他这样的人,对万事万物永远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仰仗这份怀疑。
而他身边的人呢,自然必须不断通过考验,不断证明自己。
办公室的门从外面被敲响,李鹤林回过神来,把地图重新叠起来后,才说了一声:“进。”
推门而入的是沈彤。她走到李鹤林的身前,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还是亲切地管他叫:“舅舅。”然后说,“你之前说等任先生走了,让我过来找你。”
李鹤林点了点头,这是唯一能从自己的怀疑中豁免的人。
“要布置你一件任务。”他说。
“什么任务?”沈彤问。
“去一趟上海,找一个叫朱颜君的《文汇报》记者,把她监控起来,不要让她回南京。”
“朱颜君?我认识她。”沈彤脱口而出。
“是吗?”李鹤林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听她说完前因后果之后问道,“那你觉得这会让你执行这项任务变得困难吗?”
他想,小女孩,难免会心软,要感情用事。
但是沈彤却不假思索地说:“那倒不会。”她黑葡萄似的眼珠机灵地一转,嘴角边笑出狡黠,“还更简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