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欧阳殊的尸体抬到行军床上以后,任少白和黑水靠着谷仓的墙壁席地而坐。
“我最恨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一点风险不冒,最后混得最好的往往又是他们。反倒是我们这样的人,一旦踏进光的背面,就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黑水仰着头,从墙上砖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一点点月光。但是月光太黯淡,照不进他满眼的无望。
任少白则平视着谷仓角落的一摞干草,黑黢黢的,像是张牙舞爪的恶鬼或是怪兽。
他忽然觉得,做他们这种工作的,大概就是要在过程中把自己的心性打磨得残忍。他想起欧阳殊在来时的路上,和自己说起过的妻儿母亲,他竟然在思考,幸亏只是老人小孩再加一个弱质女流,面对亲人暴毙他乡的事实,大多都是恸哭着接受,不会造成额外的麻烦。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巧合,就是黑水在虚构自己的身世时,恰好是以母亲妻儿都死了来获得别人同情的。
“你和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任少白想起自己向蔡部长问起是否能采访“梁万千”时,对方一口答应,但特别嘱咐他说“万千以前吃了不少苦,黄记者你提问的时候尽量委婉一点,不要戳他伤心事”。
他忍不住把这话说了出来。
黑水听到这样的转述,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道:“大概是我的故事编得太好了……”
“你的工作也完成得很好,李主任也让我传达对你的肯定。”
“是吗。”黑水面无表情。
任少白终于还是问起他在几个小时前说过的话:“你为什么觉得待不下去了?”
黑水沉默良久,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紧紧地绞在一起。他扭过头看向任少白,却是答非所问:“李主任交代的任务我都已经完成了,华野的堡垒防御战术、国防部的共谍名单、九纵队的预备攻城演练……”
“国防部共谍名单?”任少白不禁打断他,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六月初。”黑水回答。
任少白盯着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的乔鸣羽是这样被暴露的。
不是他行差一步,也不是遭到同侪背叛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伴侣的告密,而是当他潜伏在国民党后方的时候,国防部也在共产党的前线部队里安插了自己的间谍。一切都是李鹤林的步步为营,如今藏在吉普车引擎罩下面的那份作战计划,就是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收获,而之前交给保密局处理的共谍名单只是捎带手的意外收获。
黑水又继续向任少白讲述自己如何在共产党的眼皮子底下获取、传递情报——他的报务小组的掩护身份、他们在指挥部外的接头方法,还有他用隐形药水写就的密报……都是第二厅的常规手段,但却能有效地将有用的信息传递到李鹤林的手里。
唯一在李鹤林计划之外的,便是黑水自己的意志变化。
“这已经是我能接触到的最高机密了。我担心山东兵团要是在济南失利了,又会转进山沟里,难道我要继续耗下去吗?虽然是潜伏,但也总该有个时限吧,总该让我有个盼头吧?”黑水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越来越明显,对给他下达任务的李鹤林的埋怨也逐渐藏不住了。
任少白说:“我没有同意你撤离的权限,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回到南京,再跟李主任请示。”
黑水用力摇头,道:“不行,那样就来不及了。那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作战计划泄漏,一定会怀疑到我。”
“你刚才说他们信任你。”
“就是这样我才越心慌,我已经很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总是做噩梦,好几次都是在梦里喊出救命然后被同屋的人叫醒的,他们以为我是梦到了被国民党地主团迫害。他们不知道,在我的梦里,就是他们发现我、枪毙我……”
任少白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黑水,感到李鹤林担心的事确实发生了。作为间谍的双重生活让他产生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他的情绪就要到达崩溃的边缘。
黑水忽然抓住了任少白的胳膊:“如果有一天我在梦话里说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一切都完了!所以我不能再进行任务了,我得走,有什么后果我自己到李主任面前去承担!”
“黑水!”任少白喝止住他,“现在要是把共军惊动了,你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止是你,我也会,那么你偷抄的作战计划就白费了,你这么多个月的潜伏也白费了。”
“所以李主任就让你过来把我毒死?”黑水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刚刚从任少白身上搜出的酒瓶。
任少白的瞳孔猛地震动了一下。
“你应该还有一瓶真的氰化氢溶液吧?就是被他发现的那瓶。但是氰化氢浓度太高是能尝出味道的,少量倒在烈酒里反而能掩盖一些。他不知道你做了两手准备。”黑水抬起下巴,指向欧阳殊的方向,他到底只是个拿笔杆子的,不是当双面间谍的料。但我是,我们是同一种人,思维招数都是一样的。”
任少白顺着他的目光,道:“他大概也只是临时起意,看到共军这样的面貌,觉得搞不好还真能打过长江。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黑水问道,却故意含糊了指向。
任少白便也含糊地回答:“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所以你打算怎么服从这个命令?”黑水把瓶子递到他的面前,“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你杀了我,然后趁着夜色逃出去,但是你逃不出去,共军的哨岗会直接打爆你那辆吉普车的油箱;要么是我杀了你,因为我也发现你是国民党派来的间谍,又目睹你杀欧阳殊灭口,然后在阻止你逃跑的过程中侥幸杀了你。后一种可能需要一点苦肉计,但我觉得还是比较容易实现。”
任少白注视着他,以他刚刚拧断欧阳殊脖子的身手,此刻在这里的如果是吕鹏说不定还能搏一搏,自己就算了。
“但是你如果那么做了,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他语气平静地说,“你回不去南京,可也无法摆脱间谍的身份,你还是会夜夜被噩梦折磨,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离开吗?”
黑水没了声音。
“黎明之前,天色最黑,哨岗最疲惫,他们用灯光照周围杂草地的次数也最少。”
“你的意思是,徒步出去?”
任少白看了看他,说:“徒手。”
当初山东兵团在攻打潍县的时候,为了逼近国民党守军重点防守的西城,便派遣攻城部队开始了大规模的土工作业,挖掘出七万多米的交通壕,从外围直通城垣。现在,乘着秋风还没有席卷道坑上面茂盛的野草,这条地下通道便成了任少白和黑水离开潍县的最佳选择。
任少白放弃了那辆他已经开得顺手的吉普车,把作战计划书藏在衣服里,这时候,他羡慕起了沈彤那万里挑一的能力。不过转念一想,那样也不好,看不到白纸黑字,李鹤林难保不怀疑其真实准确性。因此,还不如让他看到,共军针对济南的兵力部署、指挥方案、攻城顺序……
他没有时间去篡改作战计划的内容,能做的只有在这辆天亮后一定会被检查的车上,留下点什么,让蔡部长他们知道,他们目前的作战计划被国防部派来的间谍窃取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原本藏在他们身边的卧底,也被一劳永逸地拔出了。
凌晨三点,黑水和任少白在靠近城墙的地方碰头。黑水因为在潍县战役后就一直以本地百姓的身份帮忙清理战场,很快便找到了当时用藩篱掩盖起来的其中一个坑道入口。他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开始慢慢爬行。在爬出了城门线以后,他们又钻进了浓密的杂草从里。哨岗卫兵的探照灯在他们头顶扫过,二人便静止地匍匐着,等到灯光熄灭,再开始前进。
“前面有雷区。”黑水出声提醒。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在都不是那种专门杀伤人的小地雷,而是为了炸翻卡车的大地雷,所以黑水在草丛里摸啊摸,很快,任少白看到他的指间捏住了一根细细的、紧绷着的钓鱼线。
“沿着这条线走。”他说。
只要鱼线不松,他们就不会完蛋。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他们继续伏在地上向前爬,钓鱼线把他们领至一片铁丝网的下面,再往前,只见线的尽头被绑在一个木桩上。他们出了雷区。
在铁丝网下面的一个土沟里,任少白和黑水同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看向彼此。此时东方既白,但却只有其中一人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劫后余生的光。
“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欧阳殊的尸体了。”黑水说道,“他们也会很快发现我不见了,他们肯定没想到,会是我吧……”
任少白有些惊讶地看向黑水,因为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的并不是得意。
“你下面打算怎么办?”任少白问道。
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黑水作为谍报人员擅自撤离会被视作为逃兵。他说要回南京承担后果,这里离南京路途遥远,且不说能不能活着回到南京,就是他能够活着站到李鹤林的面前了,那个“后果”也未必是他能够承担起的。
于是,他看着任少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任少白沉默一会儿,道:“你刚才说,我们是同一种人。”
这也不像是一个正面的回答,但是黑水却听到了他想要听的内容,他甚至忽然放松地笑了一下,道:“我是个不合格的间谍,我产生了动摇,虽然不是背叛投敌的那种,但是有一种强烈的厌倦。我不想干了,不想每天对着身边人说谎,不想利用他们对我的信任,不想看到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对我的信任而死在我眼前……不过我知道,这在一些人看来就是背叛。”他伸出手,对任少白说,“你那瓶威士忌还在吗?给我来一口。”
任少白沉默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手进裤子口袋,摸出一个银质酒瓶。
黑水拧开瓶盖,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从土沟里站起来,低头对任少白说:“你对李主任说,他不用担心,我虽然懦弱,但是没有背叛党国。”他把酒瓶往旁边一丢,然后转身,摇摇摆摆朝着东边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不足十步的距离,黑水忽然弯腰呕吐起来,然后紧接着,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身上,先是颤抖和抽搐,很快就不动了。
又过了一会儿,任少白也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他从腰后拔出枪,一把柯尔特M1991A1,枪口对准了已经停止呼吸了的黑水的脸——
空气里原本隐隐的杏仁味道被浓烈的火药味掩盖,而原本五官清晰的人,则被那种能够炸开的子弹毁掉了整个面部。
那一刻,任少白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