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那第一壶咖啡里下了什么?”
在与彭永成见面后,任少白被问到这个问题。
此时,冈村宁次已经被安排住进秘密的安全屋,就连任少白也不知道地址。彭永成也阻止他从李鹤林处下手打听,原因是不能令李鹤林觉得近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任少白脱不开干系。
“幸亏你在火车没动成手,那个撞到你的乘客算是救了你一回。”
——尽管知道这肯定是违反组织规定的,但任少白并没有将自己在火车上被突然冒出来的兰幼因用枪指脑门、用刀架脖子的事告诉彭永成。他带着某种钻空子的心理,想着这不算发生在正式行动中,所以不必知无不言吧?但实际上,他所顾忌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彭永成看来,任少白意欲在火车上行刺冈村宁次,单单是这么个念头就足以让他好好写检讨并暂停地下工作了,因为这不仅是不顾纪律私自做决定,还生生给自己创造出了极大的暴露风险。与上次在国防部临时起意协助韩圭璋逃跑不同,这一回,在凌晨时分离开的那列火车车厢里就那么几个人,如果冈村宁次死了,很快就能排查到他。那么,对他们的组织而言,便将是又一次巨大的损失。任少白作为如今南京地下党谍报网的中心,任何可能自我暴露的行为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然而,任少白却声称,即便自己当时得了手,嫌疑人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如果替他试毒的副官没事,就没有理由怀疑是那壶咖啡里被下了毒。”他自信满满。
彭永成皱眉问道:“为什么副官会没事?”
几乎在同一时间,兰幼因也提出了相似的问题:“为什么下药的人不会被查到?”
——而她询问的对象,是暂时不办假证了的造假大师鹿阿莽。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玻璃杯,里面用温水浸泡着一方手帕,将手帕上原本的棕色物质溶进水中。
“是咖啡。”兰幼因说,“但不知道咖啡里面还有什么。”
阿莽先是捧起杯子闻了闻,然后问:“手帕浸湿以后,你就直接用手拿着了?”
“嗯。”兰幼因点头,又紧张地问,“是我破坏了什么成分吗?”
“不是。”阿莽道,“是说明里面不是氰化物,不然你应该已经死了。”
兰幼因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说道:“肯定不是那种一触就会死的毒,因为下毒的人很……”她刚想说“聪明”,可是又不想承认似的,转而说,“有很多心眼。”
也正是因为如此,兰幼因也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那列蓝钢快车到达终点站之前,回到任少白打翻咖啡壶的车厢连接处,用地上残余的咖啡液浸湿自己随身的手帕。她也不确定这个办法行不行得通,不知道从前家里开中药铺子的阿莽是否能检查出这手帕上除了咖啡,还有没有什么毒药的成分。
阿莽用手指沾了一点杯子里的温水,放在舌尖,咂摸了一下,道:“苦。”
“咖啡是苦的。”兰幼因说。
“不是咖啡的苦。”阿莽摇摇头,解释道,“咖啡被你的手帕织物吸收,又被水稀释了一遍,已经不可能尝出味道了,但是里面确实有别的东西,没有被水稀释。”
兰幼因急忙问:“那是什么?”
“马钱子。”
“是什么?”
阿莽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道:“你当年在我家还真是什么都没学会啊?”
看到他眼神里赤裸裸的鄙视,兰幼因反唇相讥:“你倒是都学会了,现在不也没子承父业?”
“我那是……志不在此。”阿莽说道。
兰幼因终于没有不舍得自己的白眼了,又催促地问道:“你赶紧说这是什么?一种毒药?”
“一种植物药材,其中的主要成分马钱子碱,中医上说用消肿止痛的功效。西医嘛,据说是可以使神经兴奋,不过他们不叫这个名字,叫士的宁。”阿莽一边说,一边将兰幼因的手帕从水里捞出来,担在旁边的椅背上,“当然了,是有毒的,而且安全剂量和致死剂量之间的窗口不大。你认识的这个心眼很多的人可能就是利用这个来下毒的。是谁啊?我是问被下毒的对象,我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毒啊。”
“……被下毒的人是有骨骼还是风湿之类的毛病。”兰幼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却立刻想到朱颜君在同自己说虹口那家诊所入住的病人冈村宁次时,提过他就医的理由。
“但现在也少有用马钱子来——”阿莽的话戛然而止,继而恍然大悟,“兰姐,这个投毒的人真是很多心眼啊!他这是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绝妙的不会被查到的机会。”
“为什么不会被查到?”兰幼因问。
“现在世面上的镇痛药大多用吗啡,而吗啡恰恰又能延缓士的宁的起效时间,也就是说被下毒的人不仅不会当场发作,还能正常行动好几个小时。等士的宁起作用时,投毒者肯定已经不在被害人身边了,这不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吗?哇,这下我倒想认识一下这个人了,是谁啊,哪个医院的医生还是药剂师?”
“而且,单单咖啡里的士的宁是不足以致死的,所以同样喝咖啡的那个副官不会有事。我在前一天从金川隆的诊疗记录里看到冈村宁次在服用那种马钱子做的补药,便想到如果火车上有机会,就可以制造出这种两次剂量叠加超过安全标准的下手机会。”任少白说完,又有些不甘心,“白费了我前一天夜里准备了大半宿,觉都没怎么睡。”
彭永成听完他的解释,不由问道:“你怎么会懂这种药理学知识?”
“你知道我妈现在在香港干嘛吗?”任少白笑着回答,“香港大学医学院目前年龄最大的学生。她说她自小想当大夫,但是上完中学后就被外公嫁给了我爸,一直没有机会。等到我爸去世、我也勉强能独立,她才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那之后她每回给我写信打电话,多数都在说她的课业生活,我就被动地记住了一些医药原理,没想到有一天还真能用上。不过医学院真不是开玩笑,我每次问她怎么还没毕业,她都说我没有耐性,难怪大学只拿个肄业证书……”
任少白津津有味地说着,而彭永成则很是惊奇地看着他,好像对他的性格、为人有了全新的理解。
他原以为,战争后期去香港的人,都是去避世、享受花花世界的,却没想到任少白的母亲不仅有“活到老学到老”的志趣,还有不在意旁人看法的行动力——丧夫后自己去读大学,一定有人在背后议论。而有这样一个母亲,那么任少白从一开始就违背组织纪律地从休眠中主动苏醒,再到每每遇到突发状况都不怵于独自做决定、采取行动,也就有迹可循了。
“但如果冈村真的在下火车后出事,以李鹤林的心思,未必不会怀疑你——没有证据,只要有了疑心,你就有危险。”彭永成还是严厉地指出,竟然与在火车上说过差不多话的兰幼因达成了一种共识。
任少白不置可否,或许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给了他信心,好像每一件事都是按照他的期待而进行。甚至就连吕鹏,从半个月前就再没有提起过养蚕人和那个下线,而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查以爆炸案为中心的一系列对从前军统人员的秘密暗杀了。
彭永成最怕的却是他由此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我猜冈村宁次是要去一趟济南的。王耀武已经来南京好几回了,国防部上下都知道济南必有一战,最上面那位大概是病急乱投医了。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他真给解放军造成麻烦之前阻止他。”任少白急切地说,“我会想办法找到现在安置冈村宁次的安全屋,这样,针对他的刺杀计划还是可以进行下去。”
彭永成却道:“这件事我需要请示上级,在组织下达下一步指令之前,你不可再轻举妄动,我们也最好不要再见面,以免引起李鹤林的怀疑。”
任少白微微皱了眉,觉得时间紧迫容不得犹豫,但是听着彭永成不容置喙的话语,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几分钟后,二人走出了兴业银行的大门。
“任先生,现在银元是一天一个价,您尽早兑换是对的,您是本行忠实客户,如果有任何疑问,我随时为您服务。”
他们投入地扮演着满脸堆笑的银行襄理和不能得罪的客户的角色,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此前在楼上办公室里讨论的不是关于存钱理财的话题。
除非,有人已经先入为主,对任少白的身份有着旁人没有的认识。
这便是对面照相馆里的兰幼因了。
她站在玻璃橱窗后面,透过陈列照片中间的缝隙,看到马路对面出乎意料的人和出乎意料的地点。
这时,阿莽忽然在旁边说:“那个人我见过。”
兰幼因回头看他,问:“哪个?”
“后面那个穿薄西装的,前两天他到过这里。”他指的是将任少白送出门的彭永成。
兰幼因吃了一惊:“他来干什么?”
阿莽说:“也没什么,就是说注意到新开的店,说橱窗里的照片拍得好,所以进来看看。”他看着彭永成的身影又折回银行,消失在大门的背后,“原来他在这家银行工作,难怪。”
然而,兰幼因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尤其是看到他跟任少白有所接触。她现在已经下意识地觉得,只要与任少白相关的人和事,都值得注意和怀疑。
在火车上,当任少白揭穿自己手枪的来源——“荣记盐号的老板在银行保险柜里留了什么,没想到兰科长直接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开……”
原来,他在兴业银行有眼线。又或者,不止是眼线?
说起来,自己那把柯尔特手枪还在任少白手里,兰幼因觉得懊丧又恼火。不过她想,如果任少白要背信弃义去告发她,那么自己现在手里也算是有他给咖啡下毒的证据了。
所谓彼此牵制,就是不断衡量谁手里的筹码更多,而到了最终兵戎相见的时刻,就是比谁舍不下的东西更少了。而兰幼因确信,在这一点上,任少白注定是要输给自己的。
“如果你再看到他和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同时出现,就拍下他们的照片。”她对阿莽说。
“好……”阿莽答应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还是不打算把这些事告诉给文让吗?”
兰幼因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地反问:“你以前不是总不满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吗?这回你可比他领先了。”
阿莽一下哽住,好半天才回道:“可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时候顶多就是抱怨两句,但如果换做文让,我都想象得出他到时会多生气了。”
“所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不要让他知道。”说罢,兰幼因看到街对面的任少白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于是自己也同阿莽告别,走出了照相馆。
在她离开之后,阿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啊,自己知道什么了?从兰幼因让他查那个上海的电话号码开始,他就只是遵照她的吩咐做事,而她实际在干什么,自己仍然一无所知。
他不无担忧地看着兰幼因离开的背影,挣扎了不过几秒钟,还是决定给尹文让通个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