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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迫近

中央医院到了,阿莽在路边停车,做出敬业爱岗的出租车司机模样,下来给副驾的乘客开门,又恭敬地把计时单递给兰幼因,堆笑着说:“只收现洋,不收金圆券。”

兰幼因正要瞪他,忽然有人从她身后递上了两枚银元,放到了阿莽的手里。

“哎哟,谢谢长官!”阿莽连忙向穿军装的男人敬礼。

陆军总司令部机要专员胡虔冲他摆摆手,阿莽便做千恩万谢状,迅速钻回车里,一脚油门踩下去,麻溜跑了。

兰幼因对胡虔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这怎么好意思,明明都已经麻烦你帮这么大的忙了。”

——徐州剿总军医处的处长到南京、上海招揽人才,于中央医院进行候选人面试,兰幼因托胡虔的关系争取来一个机会,为的是“自家学免疫学的表弟”。

胡虔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

兰幼因拉过站在一边的尹文让,流畅地介绍他此刻的假身份:“这就是我表弟高文。小文,跟胡少校问好。”

尹文让一改刚刚在车上同兰幼因说话时的严肃神色,规矩得真像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与胡虔目光碰上后甚至紧张地冲他鞠了一躬:“胡少校好——”

胡虔连忙去扶他的胳膊,道:“兰小姐的弟弟,果然一表人才。以后都是同事,不要这么拘束。”

兰幼因道:“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面试呢。”

胡虔道:“高公子是湘雅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是他们军医处求之不得才是。只是面试结束后,就要去徐州,高公子要吃苦了。”

尹文让连忙摇头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学生虽未能从戎,但如果能在驻地尽绵薄之力,就是学生的荣幸!”

——国防部新闻通讯社给最近组建的“青年教导总队”题词写文章,响应蒋介石提出的壮大士气的要求,竟然叫尹文让给引用在这里。

胡虔听后哈哈大笑,对兰幼因道:“高公子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他父亲母亲不会不舍得吧?”

兰幼因也跟着笑了笑,说:“不会,他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尹文让现在这个演技,真的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于是在等待他考试的时候,兰幼因便走神地想,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尹文让这样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的聪明人,正常的人生道路应该是什么样子?不过一转念,又觉得现在这个社会环境哪有什么正常,她平时工作中经手过的那些军队人事名单,不都是像尹文让这般的年轻人吗?

就像她身边的这个,退役时幸运地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胡虔,此刻正跟她沿着秦淮河畔散步。他比尹文让也大不了几岁,他从小的理想难道就正好是参军打仗然后进机关吗?

靠近中央医院这一段的秦淮河很安静。白日里,没有大散文家笔下的桨声灯影、袅娜歌声,只有偶尔起风时水面一浪一浪温柔打在石提的声音。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弄得胡虔也小心翼翼地不敢开口,生怕打破这份静谧的好氛围。

说起来,他们二人也确实不太熟。不过是因为两个月前,胡虔气势汹汹地到国防部追问一份不合理的军队补给书,被四厅推到了一厅,接待他的正好是兰幼因。

当时,这种踢皮球的事兰幼因见得多,除非来人能让上级直接下命令,否则她就是油盐不进。她这样的态度通常是能让别人感到恼火的,但是那天的胡虔不仅没有冲她发脾气,反而在离开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刚才唐突了,改天请兰科长吃饭?”

时至今日,饭到底还是没吃,但却仍有收获。兰幼因知道胡虔对自己有意思,利用了这份心意,先是摆脱了保密局的监控,后又通过他把尹文让弄进徐州剿总当军医。

“如果面试上了,小文会什么时候会出发去徐州?”兰幼因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迟不过九月。”胡虔推测道,“现在白司令坐镇华中,刘司令上任徐州,共军想把战线拖长,但我们是在准备大决战了。”见兰幼因不说话,自然以为她在担心表弟,急忙安慰道,“高公子到徐州也是在后方,不会有事。而且共军也未必能打到徐州,刘司令可是位‘福将’……”

——刘峙,六月被任命徐州剿匪总司令部总司令。兰幼因在国防部听人私下讨论,老头子又出昏招了。

“福将?三个月前他还在上海家中赋闲。”

“所以是福将,几降几升,到现在还是陆军二级上将。”

胡虔这话一出,倒叫兰幼因扭头看他,因为分明听出了一点讽刺意味。

胡虔也自知不小心说了实话,为难地笑着解释:“毕竟是我在军校的教官,不好评价。”

兰幼因也不由微笑,脸上的表情生动了几分,表示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二人间竟生出几分不言而喻的默契。

像是个破冰点,氛围变得放松了几分。胡虔见她似是有兴趣,便又捡着其他几位曾经做过他教官的大员,半开玩笑地隐晦点评着。

兰幼因听过,随口往下问道:“胡少校是黄埔第几期?”

“十七期,民国二十九年入的学。”

兰幼因点了点头,心里跟着重复了一遍十七这个数字,但紧接着却忽然一道惊雷在脑中闪过,十七……

“国防部那个谁跟我同期,原来第四厅、现在第二厅的任少白,只是不同总队。我是第二总队,在铜陵受的训,他是第三,在成都。也是听其他人说起我才知道,毕业后直接进单位的不多见……”

胡虔还在絮絮地说着,可是到了兰幼因的耳边,却已经化成了嗡嗡声。现在,她满脑子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撑满了,那就是——

17,71,两个正反都是质数的完美数字,相乘的结果是,1207。

自从她从吕鹏给她的那条密电中破译出“一二零七”这个代号,便一直好奇它的原始数字为什么是17。此时此刻,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中央医院里,在尹文让穿过呈井字形的大楼中庭的时候,和穿着便装的吕鹏擦肩而过,二人同时扭头四目相视——尹文让微微缩着肩膀,冲他点了下头以示抱歉,吕鹏则带着职业本能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倒是没看出可疑之处。

罢了,二人各自朝目的地走去,尹文让去的是徐州剿总面试的东侧事务部,而吕鹏则要去西侧二楼的头等住院病房。

按任少白的职位,他刚被送来医院时,入住的只是二等病房,但是在国防部二厅主任和保密局二处处长都亲自来看他之后,便升格进了头等。

任少白对病房规格没什么执念,但在此时,却讨好般地哀求护士小姐把自己刚拆线的脑袋再用纱布缠上。护士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伤口愈合要适当接触空气,不然新皮肤长不出来。出院证明你签一下字。”

“合着你是想延长带薪放假的时间啊。”

任少白抬起头,只见病房门外探出一个身影。他虽然现在还没得到新眼镜,但是从轮廓,便能认出是吕鹏。

何况,他还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短:“护士小姐,你可别顺着他的意,他这是要消极怠工。”

护士心想自己当然不会理会,但也没说话,只等着任少白在出院通知上签字,又嘱咐了几句他下午出院的事宜,便离开了病房。

任少白看着吕鹏走近,他脸上的五官终于清晰了,却明显比日前还要疲态,便道:“这多难得的机会,我又不像你,这么热爱工作。再说,即便回去上班,还得装得惨一点,挨的骂才会少一点。”

“你挨什么骂,韩圭璋是上头让放走的,又不是你的错。”吕鹏道,“当然了,也不是我的错。”

任少白摇了摇头,说:“但是当时判断他会坐津浦线北上就是我的错。”

吕鹏道:“那兰幼因还坚信他要坐船去大连呢,我看她倒是没什么愧疚。”

“因为她本来也不是我们厅的人,是被请来帮忙的,分析情报算不得她分内的事。”

“哎你怎么回事?当时你还劝我看开点,怎么住了几天医院,就自我反省起来了?”

“可能是躺了几天越想越不甘吧,既眼睁睁看着韩圭璋跑了,又被他的共党同伙炸成脑震荡。”

吕鹏看着他,忽然说道:“未必是共产党干的。”

“什么意思?”任少白问。

吕鹏的面色凝重起来,像是触及到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话题:“潘大河和赵小五连续出事的时候,你不是提过有没有可能不是意外吗?当时我没当一回事,但是现在我自己的车也出事了,要说还是巧合,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任少白听着,心想他果真也想到了同一个方向,便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但你怎么确定不是共党?”

“因为他们没必要做得这么隐晦。”吕鹏道,“要真是共产党干的,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两个。一,示威,表示他们能在首都杀保密局特务;二,招揽人心,保密局名声不好,老百姓都怕,他们就替天行道。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要将其伪装成意外的车祸?”

“可为什么这次又用了炸弹?城区主干道上爆炸,可伪装不了了。”

“还是伪装。我们满城通缉叛徒,此时是最好的把凶杀案嫁祸给共党的时机。而当我反应过来这点,再往前看,就觉得老杨的死,很可能也是这个连续搞破坏的杀手的——嫁祸共党,我们不几乎都这么认为了吗?”吕鹏强忍着怒意,恨恨道,“真不愿这么说,但是这回共产党还真有点无辜,被不知什么狗东西当成刺杀的挡箭牌了。”

吕鹏所说其实都跟任少白这几天躺在床上琢磨的相差无几,尤其自己还知道杀死杨开植那枚子弹的来历,便更加觉得的确是有另一个或一伙人藏在暗处,瞄上了国民党内的某些人物。但是,他或者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是新冒出来的左翼极端团体,还是别的什么?

任少白沉默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当真另有其人,师兄,那他一定是计划了很久,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还有,如果老杨当真也是被这个杀手杀的——”吕鹏沉声补充道,“事情是发生在搜捕韩圭璋行动刚开始几个小时后,那么这个时间就能透露出更多信息了。”

这倒是任少白在此前没想到的,他露出惊愕的表情:“你是说——”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吕鹏看着他,道,“韩圭璋是从国防部逃走的,老杨奉命去抓他也是从国防部出发,能这么快知道保安局行动并同时想到嫁祸共党来掩盖的,只有国防部里的人。师弟,你得帮我。”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任少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张开手摁住半张脸。

吕鹏立刻紧张问道:“你怎么了?又头晕了?”

“不是。”任少白摇头说,“新眼镜还没配好,我有点眼花。”

吕鹏一愣,道:“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

“不是啊,你说这么多,我听了偏头痛,眼压增大……”

吕鹏嗤笑出声。

任少白睁开眼,叹了口气,问:“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找一个人。”吕鹏道,“跟从前军统局有关的人。当然,我也在查,我跟老杨他们是不是曾经一起干过什么……”他说着又冷笑出声,“太多了,进了军统,误杀也好错杀也好,谁的手里还没有几条人命。”

说罢,他看着任少白眉头紧蹙,丝毫没有刚才想着怎么偷懒不上班的耍机灵的样子,不由有些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你刚要出院,就又让你帮着额外加班。”

任少白摆摆手:“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存在什么‘额外’,都是自己人。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这限制条件太笼统,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下手。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我们随时联络。”

“行。”吕鹏站起来,拍了拍任少白的肩膀,道,“那我回局里了,也不打扰你享受最后半天的病假时光了。”

“你已经打扰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赶在你被杀之前找到这个恐怖杀手。”

“真的吗,师弟?那师兄真是太感动了。”

“可不,回头我就是你救命恩人……”

二人又像往常一样互相调侃起来。

在吕鹏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任少白又临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哎对了,那你上回说,就是那次爆炸之前,你说过有个叫养蜂人的共党——”

“养蚕人。”吕鹏纠正道。

“哦对对,养蚕人。这事有什么眉目吗?”

吕鹏看着他,半晌,道:“可能我也没你说的那么热爱工作。我现在没有心思再抓共党了,我得把先那个杀手找出来,就像你说的,在他再来杀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