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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三人行

“即便你不承认,我也要再说一遍,你最近太冒失了,连续两次计划外的擅自行动,这样的事绝不允许发生第三次,而且我也绝不会再听你的了。”

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说起话来,却像是五十二岁的老顽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时也因为神情严肃而显出一点凶相。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他只顾着善后,又为避人耳目去乡下躲了起来。直到现在,距离事发过去一个多礼拜,他才将消化过的心惊和后怕说出来。然而,他正在说话的对象却仍然一副不以为然又云淡风轻的样子,还透过后视镜与车内的另一个人交换了眼神,好像在说:你看,他又小题大做了。

“兰姐,你别看我,这回我谁都不站。”握着方向盘的司机也是个年轻男人,他此时一边在路口拐弯,一边申明自己的态度,并且不乏抱怨之意,“而且凭什么我是最后知道的?你俩什么都不告诉我,要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杨开植的讣告,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兰幼因听了这话,反倒抓住了一个可以转移目标的机会,立刻扭头看他,道:“你还说我?要不是我一直瞒着,那天你在电话就什么都说出来了,那么现在我们就不是在这里,而是一起进警察厅看守所了。”

原来,正在开车的司机便是评事街那个用照相馆当门脸生意的造假行家——被初出茅庐的沈彤三两下摸了底细之后,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兰幼因、又被窃听得一清二楚的阿莽。阿莽姓鹿,但是兰幼因和尹文让都说过,他应该姓虎,因为又虎又莽。

尹文让便是头一个说话的人。

他坐在车子的后排,还是将兰幼因瞪阿莽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发现她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似的,又补了一句:“就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才导致了第二次行动失败。”

果真,这话一出口,兰幼因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抿起嘴,扭头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车内一片沉默。这是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在他们计划之初曾经约定,未来事情如果进展不顺利,也不要彼此埋怨、产生嫌隙。

于是阿莽连忙打起了圆场,道:“文让不是怪你,而是……担心你。怎么也跟我似的这么莽撞,完全不是平常的你。他害怕你是因为压力太大而操之过急。”

尹文让没有否认。

他们本该每一次都经过周密计划后才动手。一般来说,是尹文让做前期的摸排和准备工作,因此他的掩护身份也一直不停在变化。如果有人碰巧在过去的几个月既去过国际联欢社喝酒,又去过夫子庙的“和记车行”租车,或许会对他有印象。但他也不止当过酒保和汽车检修员。此前,为了同处于保密局监控下的兰幼因联系,他乔装过抬棺的帮工;不久后,还假装成逃避征兵的外地人,去“荣记盐号”在浦镇的仓库装运过准备走私的军械……

这些,都是他同兰幼因、同鹿阿莽反复讨论和计划过的,而他们的行动周期也不算太长,到明年年初就应该可以全部完成。但不知道为什么,兰幼因最近开始着急了。她说是因为之前在吴老先生家错失了一次机会,但尹文让觉得,不止如此。

事实上,想要在有那么多目击者的践行宴上对一个宾客施行刺杀,本来就很冒险。但当初她坚称,人多眼杂更容易撤离,并且他们也详细做过了计划。

那原本应该是兰幼因的第一次“亲自动手”——她想要那么做。

而前两个死的,兰幼因其实并不在现场。

头一个是保密局审讯科的潘大河。无论是哪个年代,乡音都是与人拉近关系的重要手段,尹文让就是靠这一招鲜与湖南人大潘熟起来,知道了他有个身体不好的老娘,托关系送进了中山门外的陆军军属疗养院,他三不五时就会去看看。于是,在刚进梅雨季的第一个雨夜,尹文让在吧台给潘大河倒掺了安眠药的酒,兰幼因则在保密局的监视下,自从下班回家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快午夜的时候,她家里接到过一个打错了的电话。在挂了电话以后,她像往常一样熄灯睡觉,但是在梦里,却是自己开着车在山路上行驶,然后翻下了山崖。原来,谋划杀一个人即便不是自己动手,也并不如想象中心安理得。

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好多了。

尹文让从国际联欢社的酒吧辞职,转头就从阿莽那里拿另一张身份证,去了赵小五常去的租车行。作为检修员,他甚至不需要趁着夜黑风高,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给目标车辆的刹车动点手脚。而且说来也巧,那天是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更是公路车祸的最佳掩护。

有点迷信的阿莽给头两次行动赋予了命运般的意义,不过接下来的目标都不再是可以用“意外事故”掩盖过去的无名小卒了。

中央研究院吴老先生的饯行宴,成为兰幼因认定的可以利用的机会。

吴老先生是在她特别入党申请书上签字的人,她对吴公馆的地形也了如指掌。即便尹文让稍有微词,但在兰幼因的坚持之下,也觉得如果能把杨开植引到公馆的花园里,装了消音器的枪应该不会引起喧闹的会客厅的注意。当人们兴尽而归,就连尸体都未必会在当晚被发现。

然而那天晚上,尹文让一副人力车夫的打扮,在距离吴公馆两个路口之外的地方等兰幼因,听到的结果却是:“花园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没有机会动手”。

此时,当然就应该改弦易撤,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

谁知那之后没几天,兰幼因居然单独行动了。她只在动手前用一台公共电话打给尹文让,让她去冶山附近的一个地方接应她撤退。

时间过去不久,那天傍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尹文让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忽然就看到兰幼因出现在视线里,外面没有路灯,他只能隐约感到她步伐的慌乱。她上了车,带着满身的火药味,他吓了一跳,可来不及询问,她就叫他快走。她说自己刚刚杀了杨开植,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她说是不容错过的机会,杨开植在追一个投共出逃的军官,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对方干的。他才反应过来,扭头问你受伤了没?

“他连枪都没拔。”兰幼因说,“他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该死。”

尹文让感到自己的全身的血液在加速流淌,汩汩流向心房,又让心脏狂跳不止。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他想要问,你疯了吗?你怎么突然行动连招呼都不打。

然而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一扭头,就看到兰幼因在飞快地说完话后,突然泄去了所有力气,向后靠在座位靠背上,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想,她是太想杀死杨开植了。

然而刚过了几天,兰幼因又来找他了。

“杨开植刚死,我们起码应该等过了这阵风头。”在听完她的计划后,尹文让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不,这阵风头正好,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兰幼因却飞快地说,“现在他们都认为枪杀杨开植的就算不是韩圭璋,也是接应他的共产党,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吕鹏也死了,他们还是会觉得是共产党干的。”

听上去似乎没错,但尹文让还是觉得不妥。

“不对。我们原本的战线是到明年初为止,现在才八月,我觉得你像是很着急,你在着急什么?”

他的问题一针见血,兰幼因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国防部有人开始查我的档案了。”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任少白的脸,他最近在国防部简直活跃得过分了。在发现他调了自己的人事档案后,兰幼因不知道这背后是李鹤林,还是他自己。不过无论是谁,都不是个好兆头——即便她自信那份档案并没有什么破绽,但诚如尹文让所感受到的那样,她开始有了某种紧迫感。

尹文让看着她,半晌,同意了她的临时起意。

为确保成功又不暴露,他们还是决定在吕鹏的车上做手脚,但是这一次却不再仅仅是破坏刹车,而是在引擎室里装一个自制炸药——八路军以前不就擅长土炸弹吗?

于是,兰幼因借着那段时间吕鹏每天到国防部开会的机会,摸清了他的车和司机。在会议改到洪公祠一号的那天,她提前同沈彤说自己会迟到。在别人以为她被一厅工作绊住的时候,实际上则是在保密局大楼的外面,拿着几件小工具钻进了那辆车的车底。

她在汽车前端的下面找到引擎盖的扣环,费了一点时间把它拧开,这样她不需要破车而出就能在引擎室里安装炸弹了。

所谓自制炸弹,其实就是个炸药包,但尹文让和阿莽最后还是决定用个空糖罐来隔绝空气,这样比较稳定,也不会意外受潮。配件用的是随便在五金店里就能买到的东西,比如烙铁、焊料、绝缘胶布还有细导线,因为搞这种事的关键就在于配备尽量简单。

炸药罐做好以后,他们又用两片锯条做了触发器,而兰幼因要做的就是把炸药捆在车的引擎室里,再把触发装置的末端缠绕在前轮挂的支撑横杠上。这样,当汽车行驶路上经过不够平整的地面,就会使悬挂紧缩,让触发器的钢锯条接触,继而引爆炸弹。

事后,兰幼因想,吕鹏的运气到底还是太好了。

如果姓石的司机师傅开车技术没有那么好,或者要不是首都的主干道实在修得干净平滑,那么吕鹏甚至到达不了明故宫机场。

八月十二日晚,炸药在中山东路和黄埔路交叉处引爆,然而车里,却并没有坐着吕鹏。

“幼因姐,你简直不知道有多险!要不是吕处长坐的是任先生的车,现在死的人就是他了!”第二天白天,沈彤瞪圆了眼睛,对她讲述了保密局拦截韩圭璋失败、回程路上又发生车辆爆炸的前后,“你说共产党怎么这么毒啊!人都被他们带走了,还要杀我们一个处长,太狠了……”

几个小时后,兰幼因将行刺吕鹏失败的事告诉给尹文让,并对他说:“你先去乡下避避风头,然后等我消息,你离开南京的事恐怕要提前了。”

这就到了现在。

尹文让一改之前四处做苦力的壮丁模样,穿着成套的夏季西服,头发梳得光洁齐整,再拿着一份阿莽伪造的湘雅医学专门学校的毕业证书,便是要去中央医院面试徐州剿总军医处的青年才俊了。

不过在达到之前,还是要先完成前一阶段的工作总结。

“现在他们应该还是相信杨开植的死和保密局的汽车爆炸,都是共产党策划的,加上韩圭璋已经走了,所以基本算是死无对证。”兰幼因对尹文让和阿莽说道,又赶在他们开口之前举起一只手,“而且我保证,下不为例。”

如果叫国防部的同事听了,一定会震惊于兰幼因还会有如此语气柔和、几乎像在哄人的一面。

尹文让仍然板着一张脸,但阿莽则已经被哄顺了气儿,问道:“那这样的话,兰姐,我的照相馆能不能不搬啊?”

“不能。”

“不能!”

——是兰幼因和尹文让的异口同声,又从后视镜里对上目光。尹文让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又有些缓和。

“为什么啊?”阿莽语带不甘。

“你已经被国防部的人见过了,那位沈小姐很敏锐,我之前虽然拿话糊弄过去,但难保她不会哪天好奇心发作深究你我的关系,或是纯粹想出风头,把你的地址报告给市警察厅,都不好说。”

“还有,你那地下室生意也停一停,告诉你那些渠道都暂时不要再给你拉活儿了。”尹文让补充道,“这次共产党的人找上你也真够险的,别回头警察厅没来抓你办假证,保密局把你当地下党给办了。”

阿莽听了这话立刻缩了缩脖子,深以为然地说道:“对对对,还是不能跟共产党沾上边。”

兰幼因又看了一眼尹文让,后者感受到她的目光,却故意没做出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