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一张湘雅医学院的毕业证书,尹文让果真被徐州剿总的军医处录用,当然,他这种托关系的冒牌货是做不了需要精湛技术的大夫的,而是主要负责公共卫生行政的业务。不过,与胡虔所预料不同,在九月到来之前,他没有直接去徐州,而是先被派往了济南。
阿莽的新照相馆也开张了,地点居然在新街口,他的理由是“大隐隐于市”。但实际上,兰幼因想,是因为暂时停了他真正的收入来源,要依靠照相这个假模假式的门脸生意过活,市中心一定是有最丰富客源的地方。
至于兰幼因呢,则又回到了一厅上班。但是她答应了沈彤,如果通讯总台或者她本人有什么需要,自己一定能帮则帮。她们似乎缔结了一种友情似的。
并且,沈彤还继续把她当自己人,特地跟她分享韩圭璋逃跑一事的最新进展——他没有待在香港,而是在抵达香港之后没两天,就又坐船去了大连,再从大连去胶东,最后回到西北。根据边区的情报显示,他当真去了共匪的第一野战军当参谋。
“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破译的情报也是正确的!”即便是压低了声音,沈彤听上去还是很激动,“幼因姐,不然你就来二厅吧,以你的才干,待在一厅浪费了。”
她们在重新装修营业的军人俱乐部里,除了替彼此拦来搭话的各层级男性军官,沈彤的主要谈话内容都围绕着她的工作。当然,如果涉及到更深入的机要,她不能说具体的内容,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希望兰幼因能成为真正的同事,这样她们之间讲话就不用再打那么多哑谜了。
兰幼因喝着透明玻璃杯里的威士忌,没有搭腔。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人事有什么屈才,也不像沈彤这样当真对情报工作充满热忱。不过,这些都不是她拒绝进二厅的理由。
她不想靠近李鹤林。
在兰幼因看来,李鹤林这种客气挂在脸上、算计藏在心里的人,无疑是最可怕的。不过,也就是这种人最适合搞秘密工作。
说到表里不一,任少白其实也是。
不久之前,沈彤当面对任少白说的话—— “明明一肚子数,却总是假装一无所知的样子”,其实来自于兰幼因之口。只不过,当时她只是基于直觉和感受,比如乔鸣羽出事后,任少白每每在她面前表现的无知与无辜,实在叫她看着厌烦。所以当时,任少白坚持认为韩圭璋的转移路是借外国纪录片摄制组掩护北上,兰幼因才觉得他自作聪明,又聪明反被聪明误,便不由地要跟他针锋相对。
但是今天再看,却有不同的意味了。
真的是中了共产党的计谋、走错了方向,还是根本也是计谋中的一部分?
那么,他日前查自己人事档案又为了什么?
而更加让兰幼因感到不安的,则就近发生在任少白刚出院回来上班的第一天。
那天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她因为犯困就出办公室抽烟,她喜欢在办公楼和食堂中间的一块的空地,快结束的时候远远看见任少白从另一头走过来。因为正好迎着面,兰幼因便冲他点了下头,可任少白却皱着眉眯着眼,走到近处时才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兰科长?是你啊?”
兰幼因觉得莫名其妙,紧跟着才意识到他没像往常一样戴着眼镜。她懒得多说,便又走开了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几天就是半个瞎子。”任少白道着歉解释,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是来替李鹤林倒烟灰缸的,走到食堂后面的水池旁,一边清洗着烟灰缸,又忍不住扭头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兰幼因。
兰幼因有些恼,回看过去,问:“有事?”
任少白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我现在看人像是雾里看花,总感觉跟印象里不一样,兰科长你不要见怪。”
印象?兰幼因捏着半截烟的手一滞。
她没有说话,只是捻熄了香烟,转身离开了。
或许说者无心,但却足以让听者留了意。
而此刻,大口喝下去的威士忌从舌根滑进食道,兰幼因终于感到一点酒精的灼热感刺激体内,她抿了抿嘴,似是不经意地对沈彤说:“这么说来,任少白当初的推理,倒是一点不沾边了。”
沈彤撇撇嘴,道:“就被共产党绕进去了呗。不过他也挺倒霉的,眼睁睁地看着韩圭璋被放走,还被炸了个脑震荡。所以他跟保密局吕处长最近就死磕上了这次爆炸案。”
“都这么久了,那些共产党还能留在原地等他们抓?”
这时,沈彤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表情,“他们查的,好像不是共产党的方向。”
“那是什么?” 兰幼因稍稍支起身子。
“其实他们的调查并没有公开,是偷偷进行的,原本连舅舅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保安局唐局长给舅舅打电话,问任少白最近为什么在打听他们局军统出身的人。他就找来任少白问话,我事后好奇问舅舅,他才跟我说一点。听意思他很不满意任少白这么做呢……”
兰幼因沉默一会儿,还是回到前一个关注点:“他查爆炸案,跟军统有什么关系?”
“舅舅没说,但是我猜啊,是不是因为在保密局的车上安炸弹,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沈彤皱着眉,说着自己的猜测,又叹着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方向偏了,可是我自己又没有证据来证明……”
兰幼因抓住她没有说下去的潜台词,问道:“你想要证明什么?”
沈彤看着她,眼睛里透着跃跃欲试的光,说道:“我们都忘了韩圭璋这件事里,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就是一开始从国防部逃走,到底有没有内应?”
兰幼因怔了怔。她发现自己面前的杯子空了,便抬手叫侍应生:“再来一杯。”
沈彤一下拉住她,说:“你这已经第四杯了吧?可以了,酒量再好也别当水喝啊。”
兰幼因却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
第五杯威士忌。喉咙里的灼热感也降低了。
“幼因姐,要不我们走吧,你喝太多了……”沈彤担忧地看着她。
兰幼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点了点头。
坐人力车回家的路上,兰幼因感到一种四面楚歌般的压力正在朝自己袭来,像是化出了形态,压在她的胸口,叫她喘不上气来。
吕鹏在追查爆炸案,任少白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就转向了过去的军统,沈彤以为爆炸案的凶手跟韩圭璋的内应是同一人,虽然是错误,但也仍然把范围收缩到了国防部内部……还有一个李鹤林,对手下人的动态一清二楚,却不动声色,也探不出深浅。
兰幼因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并且想不到任何化解的方法。
车夫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越发急促的呼吸声,他紧张地回头看,只见这位乘客单手捂住胸口,飞快地对他说:“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夫加快了脚程,在桃源村的弄堂外,他刚把车停下,兰幼因就倏地站了起来。她把车费塞到车夫手里,甚至没有等找钱,就踉跄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车夫惊愕地看着她的背影,因为手里的两张金圆券分明已经被汗浸得半湿——可这已经是有了凉意的初秋夜晚啊。他的脑海里闪过以前见过有类似症状的人,不由地倒抽一口气,然后赶紧收好钱,拉着车迅速离开。
短短的一段路程,兰幼因却走得异常困难,她非常庆幸现在是半夜,没有人会看到她跌跌撞撞的失态模样。终于摸到家门后,她用颤抖的手拿钥匙开门,进屋后,与身后的门同时关上的,还有她支撑整个身体的最后一丝意志力。
一种巨大的恐慌感像一张网把她包裹其中,并且越发收紧。还有身体上的疼痛,她甚至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产生的,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有一瞬间,她想要不就放弃挣扎吧,就这样痛死,或者被窒息感憋死,她躺在地板上,竟然慢慢舒展开身体,准备向那张无形的网屈服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睁开眼,是沙发底下的一个纸团。她想起来,是大约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她花了大半宿趴在茶几上破解一道密码,她用了好多页草稿纸,做了很多次不同的尝试和演算。这个纸团,就是在那个过程中,被她随意丢下的某次失败的尝试之一。但是在最后,在凌晨外面很黑很黑的时候,她终于对着一个并不复杂但确实有点意思的式子,笑了出来。
兰幼因再次收缩起身体,好像在把力量重新聚集起来。她挨着墙壁慢慢支起上半身,在重新找回意识之后,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又好了一点,便摸索着去了卧室,从床头柜里翻出两个写着安眠药的瓶子,从里面各倒出两片不同的药,空口吞下去。
她趴在床边等待着,像过往无数次那样,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复,并且对于前一晚引发她恐慌的事有了新的想法——从来都是先下手为强,所以她会在任少白找到策划爆炸案的自己之前,先证明出他就是那个代号“一二零七”的共党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