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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触发

车上下来一个着陆军军装的中年将官,戴军官腰带,前襟上别红色胸章,国民党军中有“见红就立正”的说法,而吕鹏在看清他脸后,更是立刻行军礼——

西北军政长官张治中,陆军二级上将,韩圭璋从军事委员会侍从室开始的直属上级,也是在吕鹏中央军校毕业证书上签了字的学校教育长。

“将军。”吕鹏恭谨地道。

但是张治中却只看了他一眼,就径直走过,来到了韩圭璋的面前,在后者下意识也要立正敬礼之前,抢先伸出了手,道:“郑先生。”

吕鹏当即愣住了。

韩圭璋也愣怔了片刻,但很快反应过来,与他握手,道:“张将军。”

张治中道:“是华盖的童先生委托我送郑先生登机,但是在陆总的会议结束后,与良祯俞济时,总统府国策顾问、雨东关麟征,陆军副总司令两位老友又聊了一会儿,来晚了,应该没有耽误郑先生行程吧?”

“没有没有,只是有些误会,正在同这位长官协调。”韩圭璋道。

而后,二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吕鹏。

此时的吕鹏心下大惊,张治中刚刚那番话表面是在同韩圭璋说,但实际明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方面指鹿为马,认定眼前人是“郑家骝”而非韩圭璋;一方面又搬出总统府第三局局长和陆军副总司令的名字来压阵,意思是他们二位都知道此事,你还不放人?

但迎着张治中锐利的目光,吕鹏稳了稳心神,还是张口问道:“将军认识童寯先生?”

“在下在沈举人巷的家宅就是童先生操刀设计的,因此结下缘分。这位郑先生此次专程从香港来拜访童先生,便托我前来送一程。不知道保密局竟然有行动,不过吕处长,这里应该没有误会吧?”

“有没有误会,都要劳烦这位……郑先生也好、韩军长也好,跟我去黄埔路走一趟,毕竟是何敬公的手令,将军应该可以理解吧?”吕鹏说道,也故意没说保密局所在的洪公祠,而是黄埔路,再加上国防部长的名号,暗示即便你提陆军副总司令,到底还是不够格的。

两边正僵持不下,又一辆黑色小汽车直接穿过停机坪,停在了跑道上。

这一回,是国防部的车。

看到任少白从车里下来,吕鹏还以为国防部的支援到了。然而,任少白匆匆向张治中敬礼后,便快步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说道:“情况有变,俞主任和关副司令直接去了憩庐,说韩军长救过总统的命,所以……上头的意思是,放人吧。”

飞机开始滑行,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地面都几乎震动。

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机尾逐渐抬起,机身也向上倾斜,这架将一个被后世称为“隐形将军”的地下共产党人送离国民政府首都的飞机,挣脱了所有阻力,将整个大地抛在身后,冲入了云霄。

远离跑道边缘,任少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身边的吕鹏以为他同自己一样不甘,却不知他已经一身虚汗,因为劫后余生。

靠彭永成的第三层和韩圭璋的从容应变,或许可以蒙得住循规蹈矩照章办事的警卫特勤,但面对曾从严防死守的敌后区域逃出生天的吕鹏,却未必能够顺利通过了。

坐镇国防部的李鹤林在做完码头和火车站的部署后,又突然命令保密局去明故宫机场,任少白急中生智,立刻想到了还没有离开南京的张治中。这位西北军上将不仅同韩圭璋交情匪浅,他本人还参加过重庆谈判,当年就是党内少数主和派之一。

于是,他以西北军政公署的名义给张治中写了一份电报,然后钻到电讯台的密码室,将其混在已经译好的电报中,对负责发放的科员说:“张治中将军就在隔壁陆总开会啊。”

泼墨般的天空里,已经看不见飞机了,但是两道长长的尾迹还留在那里,像是最后的签名。

任少白叹了口气,转过身拍了拍吕鹏,用宽慰的语气说:“即便他去了共区,共产党也不会真敢用他,对我们的军队造不成什么影响。”

吕鹏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那你在想什么?”

“他不是杀老杨的人,你之前说得对,他不是那种在对方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开黑枪的人。”吕鹏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机场又延长出更厚重的余音,“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机场恢复了空旷的寂静,任少白要回国防部跟李鹤林述职,他回到车里,正要一脚油门踩下去,吕鹏却突然钻进他的副驾驶,说:“你带我一程。”

任少白也没问什么,便点点头,跟在保密局车队的后面,驶上了中山东路。

吕鹏实想借机私下同任少白说一件事,并且要求他先保证:“你不能跟李主任说。”

“什么事啊?”

“韩圭璋刚从国防部礼堂逃跑那天,你不是来问我?是否掌握南京现在共党地下组织的信息吗?”

“嗯。你说没有。”

“我没说实话。”

“嗯?”任少白错愕地扭头看他。

“你看着路。”吕鹏提醒道,“但我也不算骗你,因为真没什么组织,前一轮缴获那几个交通站之后,其中有个人招供出他们遭到破坏后的例行重建机制——首先派一个人来安顿下来,找好的新的联络地点、建立新的电台。但是我们这两个月严查发报收报机,包括你们二厅的侦听也没发现新波段吧?”

“这倒是……”任少白附和着,心里却忽然想,对啊,彭永成是怎么发报的呢?

“不过确实还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吕鹏又道。

“哦?”任少白的眼睛继续直视着前方路面,“你怎么知道?”

“两个月前,我们本来控制的一个共党电台被潜入了,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怪事。”

“多怪?”

“有个已经死了的共党又被提及了。”

前方的十字路口出,交通警察按下机械信号灯,让一辆从垂直路段通过的运输车先走。保密局的车队被截断,任少白也在后面缓缓刹车。

吕鹏继续着他的叙述:“是民国三十二年底我在重庆抓的,代号叫养蚕人,是中正书局的业务员,因为他常用的接头方法被我摸出了规律,在渣滓洞关了几个月,隔年三月就枪毙了。但是就在两个月前,这个代号再次出现,我怀疑是他曾经发展的下线在试图与他取得联系。”

交警做出允许行驶的手势,前面的车再次起步。

任少白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干涩了:“但他已经死了,也就是说那个线下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

吕鹏摇摇头,道:“未必。共产党那边如果得知了这个下线的存在,应该也会与之联系,他们甚至可能会以他为中心,重新展开南京地下活动的部署。”

“会吗?一个连上线死了都不知道的人,共党会信任他?”

“你永远不知道共党下面会出哪张牌,当然了,也不排除病急乱投医,走一步算一步……”

吕鹏话音未落,突然看到前面交叉路口中间的地方发生了爆炸,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他们连人带车都感到了来自地面的震动。任少白猛地踩下刹车,二人的身体同时向前一冲,而紧跟着后面传来的撞击则让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方向盘上。

一瞬间,烟雾和灰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整个路段都响起尖锐的汽车鸣笛和人的尖叫呼喊。

任少白还趴在方向盘上,他努力地抬起一点头,在狭窄的视线里,看到路中间的某辆车冒出浓烟和火焰,还来不及扭头查看副驾的情况,就听见车门被用力推开——

吕鹏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违背人本能意志地往爆炸中心快步走去。

“师兄……”任少白想要喊他回来,可是刚发出一个声音,就感到眼皮一沉,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重新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中央医院的病床上了。

“科长、科长……”

任少白努力睁开眼睛,感受到光线的同时也看到了魏宁生的脸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瞬间又忽然跳开,他听到他大喊:“大夫!这边病人醒了!”

花了几秒钟恢复感官,他艰难地开口:“魏啊……”同时用手去摸枕边——

“科长,你眼镜没了。”魏宁生立刻明白他在找什么,连忙说道,“可能丢在车里了。你还记得吗?发生爆炸了。”

“爆炸……”任少白再次闭上眼睛,虽然视力模糊了,但是脑海中却清晰浮现出中山东路和黄埔路的路口,那辆爆炸的车忽然窜起的浓烟和火光,那辆车……

魏宁生抢答一般在他耳边说他可能想知道的事:“科长,是吕处长送你来的,他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又关切地询问,“大夫说你是脑震荡,你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眩晕?想不想吐?”

任少白想支撑着坐起来,魏宁生连忙去扶他,看到他的目光飘向病房桌子上的水壶,又麻溜地去倒水。

当任少白喝了一整杯水后,终于能完整地问出:“吕处长现在人呢?”

魏宁生回答:“他去警察厅交通科了,应该是去查那枚炸弹。”

“炸弹?”

“对,就是保密局那车上的,估计要么是自制的要么是手榴弹,爆炸范围非常精准——”

“是保密局哪辆车?”任少白突然打断。

“呃,我不知道车牌……”魏宁生有些为难地说,但是紧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司机姓石。”

任少白蓦地感到后脊一凉,姓石……那不就是,给吕鹏开车的司机吗?然而,还没等他再问,魏宁生又继续道:“那个师傅死了,还连带着路口的交警。”

又一阵头痛袭来,任少白抬手捂住额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上已经被缠上了绷带,而魏宁生更是连忙拦下他的手,道:“科长,你别碰,等医生来了再看。”

任少白眉头紧锁,脑袋里的神经像是被人扯着似的生疼,却分不清是因为那脑震荡,还是一瞬间涌上来的诸多疑问。

闻讯赶来的医生开始检查情况,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体温。任少白机械地回答着关于身体感受的问题,但是真正在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爆炸,针对吕鹏的爆炸,要不是他临时坐自己的车,就已经被炸死了。

就在不久之前,吕鹏对他说过什么来着?

——“真要针对保密局,也该找个大点的人物下手。哪天要是我莫名其妙命丧黄泉了,你再担心不迟。”

他当时满不在乎的声音在任少白耳边回响,但是现在,他还能不在乎吗?

此时此刻在警察厅的吕鹏,也想到了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这枚小型炸弹是怎么引爆的呢?

在检查过被炸毁汽车和现场之后,交通科的确有所发现。首先,炸弹并不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手榴弹,而是一枚用五金店就能买到的材料做的自制炸弹。其次——

“这是什么?”吕鹏看着面前的两片锯条。

“触发器。”交通科从陆军总司令部请来的军械师解释道,“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爆炸吗?是因为这个触发器的机制是当车辆颠簸时,比如碰到个石头或是地上有个坑,车的悬挂就会缩紧,挤压到这个触发器。而根据对当时黄埔路口的情况调查,在这辆车通过之前,正好有一辆运输车路过,估计是从那辆车上掉下来一个小土块之类的。然后,你原本要乘坐的这辆车正好压过去,两片锯条接触,拉开保险,引爆炸弹。”

吕鹏听着,神色越发凝重,这枚炸弹的目标就是自己,他纯粹是因为运气,才死里逃生。

如此这样,一个结论呼之欲出。

潘大河、赵小五、自己,还要加上老杨,全部都是一条线上的目标,有人在进行一场猎杀,针对的不止是保密局,而是过去的军统。

现在他觉得,这当真不是共产党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