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赤红的晚霞从紫金山后面浮起,韩圭璋戴一顶圆顶帽子,提着一个藤编箱,走出了西家大塘。他沿着进香河东岸的集市朝南走去,此时正是周围居民下班回家的终点,旁边中央大学的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出校园来觅食。人工运河的两岸,充斥着南腔北调的说话声,没人注意到这个走在其间的男人,即将面对人生中最不可知时刻——进一步是奔赴理想之地,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集市上,卤菜铺子外排了不短的队伍,店里的伙计把荷叶裹着盐水鸭头递出来。几步开外,几个孩子围着炸炒米的三轮车,随着“砰”的一声,白烟冒出来,小孩又怕又喜地叫起来。卖报纸和白玉兰的哑巴老太准备收摊了,被一个跑过的小孩冲撞,差点摔倒,韩圭璋眼疾手快,一手扶住她,一手稳住她还没空的报篓。
老太婆咿咿啊啊,要送他一份报纸表达感谢,本地的报纸都卖光了,竟然剩下全国发行的《申报》。韩圭璋摆摆手拒绝了,却捡起地上一串花瓣已经散开的白玉兰,说:“我拿一个这个。”
这个钢铁一般的西北男人,在这个江南的夏日傍晚,忽然想到了他的母亲。她在二十多年前为他借来一张中学毕业证,开启了他半辈子枪林弹雨的军旅生涯,却一定没有想过生活还有这样的一面——专门买一线花,只为挂在衣襟上喷香好看。
韩圭璋小心地把花放进口袋里,继续朝前走去。进香河上有五座桥,他到了大石桥下,见到有一排人力车在候着。他走到临河的倒数第二辆车前,问车夫:“师傅,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口三眼井?”
车夫说:“你搞错了,三眼井在西仓桥东。”
“我刚从西仓桥走过来,那明明是九眼井。”
“噢,是我记岔了,三眼井在莲花桥西。”
“那这里呢?”
“这里没有井,只有两座园子。”
这就对上暗号了,韩圭璋又道:“那我要去莲花桥。”
上了人力车,车夫迈开腿,车轮哐当哐当,韩圭璋从车坐垫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装着一本英国土属公民护照,还有一张香港-南京往返机票的回程票——三天以前,香港建筑师“郑家骝”来南京拜访中央大学教授、华盖建筑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护照和机票都毫无问题,现在要持着它们原路回港。
到了明故宫机场,虽然警卫人员比一般情况下要多,但是显然,李鹤林派出的行动人马此刻都集中了中山码头和浦口火车站。
而他们的目标韩圭璋呢,则目不斜视,拿着港英政府护照司签发的护照进机场、过海关,然后坐在了候机室里。
候机室里,还有这班飞机的其他乘客,他们陆陆续续进来,其中有去往返香港和大陆的商人、以香港为据点的外国记者,还有一队韩圭璋分不清是基督教底下哪个教派的宗教团体……
起飞时间就要到了,乘客们站起身排队准备登机,忽然,原本在外面的警卫神色匆匆地冲进来,海关的人还在后面喊:“怎么了?你们不能进去!”
领头的警卫说:“抓捕逃犯,所有人要再检查一遍!”
韩圭璋微微蹙眉,难道是国防部突然有所察觉了吗?
警卫拉着会讲英文的海关,要求乘坐这班去香港飞机的乘客再出示一遍证件,并且还要检查他们的随身行李。首先不满这一无理要求的当然是几个外国记者,有人直接指着自己行李箱问道:“你们以为这里面会躺着一个人吗?”
警卫听不懂英文,但从他们的声量中感到了敌意,于是心下害怕,退而求其次,道:“只检查中国人的。”
乘客里另一半的中国人大都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准备迎接检查,然而,那个宗教团体中一个牧师打扮的外国男人却对懂英文的海关说:“请告诉这些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抓不到通缉犯,就要拿无辜者去顶包。贵国政府对待自己的同胞的方式早就国际闻名,去年在台湾,不就是以抓汉奸为名,镇压残害平民的吗?”
因为有了第一人站出来,其他人也都纷纷抗议,不满他们这种滥用权力的行为,一时间,候机厅乱作一团,警卫们开始自乱阵脚。
而这时,飞机开始登机了。
有人干脆不再搭理警卫,直接往外走。想着法不责众,韩圭璋也提起自己的箱子站起来,混入了要强行登机的人群。然而,当他只差一步就要迈出候机室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那位戴帽子的先生,请你等一下!”
韩圭璋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一批人,穿着保密局统一又显眼的黑色制服,一拥而上。候机室里,原本还在吵嚷的旅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因为都看得出,他们跟原先的警卫不一样了。而其中,一个瘦削精干、看上去不超过三十五岁的男人更是一看便知是厉害角色,径直朝他看准的目标走去。
韩圭璋转过身,他在彭永成给他提供的资料里见过他的照片,保密局行动处长吕鹏。他想,吕鹏一定也见过自己的照片。
不过,此时的韩圭璋在外貌上是做了改变的。为了更靠近护照上的郑家骝,他粘了胡子、戴了眼镜,讲一口被彭永成临时培训的广东腔——彭永成是个伪装口音的大师,从任少白在赌场初见就被他一口东北话蒙住便可见一斑。如果只是简单地应付几句,应该是不会被察觉,更何况,国防部的重点都放在了远离市区的码头和火车站,而在机场,他本该顺利登机才是。
没想到,吕鹏会从天而降般出现。
“保密局与国防部联合追捕危害国家安全的逃犯,请各位配合调查,我们会尽快解决问题,不耽误大家的行程。” 吕鹏对整个候机室里的人大声说道。同时,他还摸出了配枪,看似是虚虚地握在手里,保险栓已经拧到了上膛的位置。
候机室里没人再出声反对了。
他又转向了韩圭璋,尽管此时已看不出是国防部人事档案里的那个人,但吕鹏还是说:“从这位先生开始,麻烦再次出示护照,各位越配合,就能越早登机,否则的话,航管局已经通知机长,今天晚上,各位是去不了香港的。”
在一片低低的抱怨中,韩圭璋默不作声地递上护照。
“劳驾箱子也打开。”
韩圭璋蹲下身子,把藤条箱放在地上打开。
吕鹏翻开着护照,保密局的特务上来查看行李箱。
“郑先生——”吕鹏低头看箱子里的东西,只见里面的东西很简洁:一套换穿的夏装,一套睡服、装牙刷等杂物的袋子,还有一本书、一张大华电影院的票根、一张位于中央大学附近旅店的收据,上面写的也是郑家骝的名字。
这些都是彭永成给他准备的,以确保像个真正的旅客。
原本,彭永成的第一层计划就是将国防部的目光集中到在首都的外国人群体上,以此造成外交风波,之后任少白再从中煽风点火,把一个伪装纪录片摄制组的转移计划打造得言之凿凿。然而这一招调虎离山,很快被兰幼因和沈彤所识破,发现了他们实际想走水路去大连的第二层计划。
任少白将这一变故告知给彭永成时,还怪起了他们在电报里用的暗号。
“代号要不要起得这么不含蓄啊?木匠是个人,棉花地指西北,咱这转移计划要不直接就叫‘华容道行动’好了。”
彭永成觉得他讲话太不客气,但是也知道他是因为着急焦躁,于是没有出言怪罪,而是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第三层计划——
当然是一招险棋,如果李鹤林也想到了他两头堵之外的盲区,那么韩圭璋可能就是自投罗网。最后的保障,就是这本真正属于香港人郑家骝的港英护照了。
郑家骝确有其人,当真是个建筑师,过去经常在香港和大陆之间往返,考察古建筑。一年多前,他到皖南一带学习徽派建筑,途中却不慎染上恶疾去世了。他的证件先是在他雇的当地向导手里,后来辗转到了上海地下党组织,情报站的工作人员有心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这个不时之需被用上,距离韩圭璋离开南京,就差一步。
韩圭璋把手伸进裤子口袋,身边的特务立刻将枪口对准了他。
“别动!”
韩圭璋举起一只手,一边表达他没有武器,一边用另一只手摸出两朵串在一起的白玉兰花来。
吕鹏确实是没想到。
“路上买的,没来及放进箱子。”他把在有些散开的白玉兰在手里拢了拢,然后弯腰放进地上摊开的行李上,又抬起头来问,“请问检查完了吗?”
一个被全城通缉的在逃犯,怎么可能还有闲心雅致在路边买花串呢?吕鹏示意特务帮忙合上箱子,然后说:“不好意思郑先生,打扰了。”
韩圭璋笑了笑,自己合上箱子,站起身来,还一派绅士作风地冲吕鹏抬了一下帽子,然后走出了登机口。
空旷的机场跑道上,晚风猎猎,但是韩圭璋仍然不急不慌,一步一步朝登机梯走去。
吕鹏还站在候机室里,看着那个“郑家骝”的背影,隐隐觉得刚才自己错过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
手下特务问:“处长,继续查吗?”
吕鹏收回目光,沉声道:“查。”
他们便站在登机口,一个一个检查乘客的证件和行李,只要发现可疑,就先把人留下。但直到最后一名乘客通过检查,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个他们想要的人的痕迹。
吕鹏的目光转向机场跑道,眼看最后一个乘客走上登机梯,飞机正在关舱门,准备滑行起飞了,他突然大喊一声:“不能起飞!”
特务们蜂拥而出,一边跑一边大声何止正在收阶梯的机械师。
“郑家骝先生,请你跟我出来。”吕鹏站在舱门外冲里面喊,“如果不配合的话,这架飞机里的所有乘客都会因包藏逃犯受到牵连!”
韩圭璋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
跑道两边的助航灯以高瓦数的光把入夜的明故宫机场照得如白昼通明,但无论韩圭璋还是吕鹏,都没有抬手遮挡眼睛。周围人的夏衫都被风吹得鼓起,好像古战场上的旌旗,把一场战役的双方主将围在中间,耳边还有遥远战鼓声的回响。
“这位长官,你恐怕认错人——”
韩圭璋仍然维持着镇定,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吕鹏喊出了他真正的名字。
“韩圭璋军长,麻烦你脱一下帽子。”
韩圭璋心里一沉,并没有动作。
“即便面貌可乔装,但你额头上经年累月佩戴钢盔留下的凹陷压痕掩盖不了的。”吕鹏又大声说了一遍,“韩军长,请摘帽子。”
韩圭璋感到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但他还是照做了。
吕鹏走近,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再次看到了韩圭璋头上的痕迹,比此前在候机室里的一闪而过要清晰百倍。
“韩军长,你现在可不要否认,说这是因为别的原因留下的。难道为了逃命,连军人的尊严荣耀也不要了?”
韩圭璋明知这是激将法,却也无话可说,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脑海里是走马灯似的画面,从军校到北伐,从秘密加入共产党,到一次次被怀疑又一次次死里逃生……这一次,恐怕是逃不过了。
吕鹏看到他神色的变化,心下更笃定了,得意道:“韩军长,去岁莱芜会战,你将四十六师进军情报泄密给匪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日,一个叛将的下场。”
“血亲相残的内战。我叛的是谁?效忠的又是谁?”
“当然是党国!”
“我不喜欢党国这个词,难道中华民国就是国民党一家的国,而不是其他中国人民的国了吗?”
吕鹏不可置信地看着韩圭璋,事到如今还能如此诡辩,不禁勃然大怒,正要下令特务将其拿下,忽然一道远光灯从身后打过来,紧接着是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机场跑道的另一个方向,几辆军车呼啸而来,地上的沙尘扬起,保密局特务连忙向两旁后退,看着打头的一辆车急刹在了吕鹏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