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了借口将兰幼因和沈彤打发走之后,李鹤林背身对着墙上的地图看了好一会儿,看上去像在对比一水一陆两种将韩圭璋转移出首都的可能性。
半晌,他转过身,问还留在办公室里的任少白:“你对兰幼因怎么看?”
任少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兰幼因说的那套推论,还是……她这个人?
“她为什么会这么积极地参与这次调查?”
“不是您让她去通讯总台支援的吗?”
“是沈彤向我推荐的,但沈彤肯定是没有问题。”李鹤林说道,他看到任少白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却没有解释他如此确信的原因,“问题在于兰幼因,我知道二厅筹建之初就有人曾经想挖她过来做事,但是她却一直安于在一厅不显山不露水的,为什么偏偏这次,沈彤一提议,她就答应了呢?”
任少白犹豫了一下,道:“您是说她可能另有企图,比如想通过参与其中,了解……甚至干预我们的调查进展?”
听到他这么说,李鹤林却又退了一步:“你这么想吗?我倒没这么说。”
任少白心想,你明明就是那么个意思。
“之前我们倒是提过,韩圭璋或许在国防部有内应。要不我去查查兰科长的档案,看她是否有跟韩圭璋从前认识的可能?”
李鹤林没有立刻表态,倒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任少白,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可不要因为被针对两句,就趁机搞打击报复啊。”
“老师……”任少白做哭笑不得状,“我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李鹤林便笑道:“也行,你去查查她,如果有疑点就向我汇报。不过我想,应该也查不出来什么,她自己就是做人事的,真有东西的话早就掩盖过去了。至于她会不会是韩圭璋的内应……这样吧,你稍微注意着一点她,因为我确实觉得她有自己算盘,沈彤年轻,搞不好会被蒙蔽。”
“是。”任少白答应着。
然而,在离开办公室后,他的内心却不平静起来。
表面上,李鹤林好像是在怀疑兰幼因的动机,这似乎是给了他这个真正的内应一个藏在其后的机会。但是任少白却丝毫没有获得安全的窃喜,李鹤林既然能在兰幼因刚进入调查组后就对她起疑,那么当自己来到他身边做最亲近的机要秘书时,他是否也在暗地里开始了对自己的怀疑?
自韩圭璋出逃的第二天起,针对他的临时调查小组每天中午都要开会。这种以互相分享情报为目的的碰头会,不仅可以避免重复劳动,还能使得不同人收集来的零星情报拼凑起来,成为一幅大家都期待的完整画面。
这日的地点从国防部转移到了保密局,为的是“不要看起来像最高军事机构在追踪一个人的事情上花了这么多精力”——来自二厅厅长的掩耳盗铃。
在进入会议室前,任少白看着技术人员测试了房间隔音、又排查了窃听装置。
沈彤好奇地问:“为什么国防部本部开会前不这么做?”
任少白回答:“整座国防部大楼都定期做电波屏蔽处理,而且周围也没有其他建筑,不可能存在无线电窃听。”
言下之意就是,保密局则是另一种情况。
但是沈彤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潜台词,而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所以任先生就放心用部里的电话办私事吗?”
任少白扭头看她,只见她还是笑盈盈的一张脸,仿佛刚才那一问只是出于好奇,不带有任何其他目的。
“是幼因姐在过八月七日当天部里的电话通讯记录时发现的,打给了浙江兴业银行在新街口的分行?怎么?任先生也在关心金圆券跟黄金的实时汇率,着急下手?”
——国府为了强制币值改革,将从本月十九日起禁止流通黄金、白银、外币,提前知道内部消息的公务人员一时间都在抢购。因此,任少白紧急联系彭永成,也混在其他人一边上班一边联系各银行业务员的电话当中,不足为奇了。
“不过任先生放心,我不会跟主任打小报告,说你上班时间开小差的。”沈彤又说。
任少白两手抱拳冲她作了个揖,道:“多谢沈小姐理解。”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又问,“兰科长今天没来?”
“一厅今天事多,说要迟一会儿。”
“噢,兰科长真是能人啊,处处离不开她。”
沈彤瞥了任少白一眼,道:“任先生,我怎么觉得你讲话装模作样的?”
“我?”任少白做惊讶状,“哪里?”
“明明一肚子数,却总是假装一无所知的样子。”
任少白挑眉,可不等他回应,会议室已经准备就绪,吕鹏在前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今天的汇报了。
这是任少白第一次得知关于杨开植被刺杀的具体情况,而在他听到那枚子弹的特殊性能时,他的大脑也像被虚空的一枪击中似的,一下爆炸开来。而随着吕鹏的一声“少白,想必你应该知道这种子弹来自哪里”,会议室里的全部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任少白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之前在第四厅负责军需补给,这种特殊子弹只用于美械军,但由于七十三军、七十四军和九十四军还没有完成重新整编,目前国防部下发的只有第五军和第十八军——当然,不知道杀手是什么时候获取的,如果有子弹编号的话,这点就可以确定。”
“编号被磨掉了。”吕鹏遗憾地说。
“那就很难追查子弹的来源了。”
这时,沈彤忽然举起了手,道:“之前三厅刘……刘康杰疑似通共的那件案子里,他申报的那批军械不就是划在第五军编下吗?”
会议室里立刻一片哗然,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杀死杨开植的武器是自己人亲手送到共产党手里的。
任少白则重新接上了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大半个月前的浦镇荣记盐号仓库,那个转移军械前的凌晨,那股潮湿的、混杂着锈掉金属的涩味,那个没要盖好的窨井盖,那下水管道里水流声中几不可闻的呼吸……
在人们的议论渐止后,只见吕鹏的表情却很微妙,他先顺着沈彤的话说:“那批军械来被证实送去了华野共军的驻地,如果是这样,那么似乎就确定了杀手是共党的行动队。但是——”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是迟到的兰幼因,她看到沈彤在对自己低低地招手,便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走了过去——他们都知道了她在二厅的通讯台破译了电文,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吕鹏也等到兰幼因坐下,才继续说话:“但是现场没有任何枪战或搏斗痕迹,杀手又是正面近距离射杀,如果真是一个有武装的行动队,不可能留下这样干净的现场。”
“那有没有可能只一个人开火?”有人问道。
“可是杨处长的枪还在枪套里,说明他根本没有防备。当时可是正在追捕行动中,杨处长怎么可能不设防?”
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鹤林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杀手不是共党,或者起码,杨处长没有觉得他是。”
“是他认识的人。”吕鹏道。
众人又哗然了。吕鹏的话要不就是暗示在杨开植认识的人里有共党卧底,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进行偷袭;要不,就是杀杨开植的人和他当时正在追踪的共党不是同一伙,二者完全不相关。
而这时,兰幼因却抬了一下手,问道:“为什么不会是韩圭璋本人?”
“这是一开始就被排除的。”隔着一个沈彤,与她平行而坐的任少白开口道,“韩圭璋的配枪型号跟子弹不符,西北军的装备弹药有记录。”
“你怎么知道他只有一把枪?”
“但他弄不来子弹。”任少白好心地把自己手上的弹道分析资料推给她,“那种子弹是美械军装备。”
“美械军……七十三军从前的司令官,是在莱芜被俘的李仙洲吧。”
兰幼因的话音落下,不止是任少白,就连吕鹏和李鹤林都是一愣,他们竟然都没想到这点——韩圭璋在去西北军政公署之前,不就是李仙洲的部下吗?
“还是不可能。”任少白下意识反驳。
“为什么?”
“杨处长是连枪都没拔,而韩圭璋虽然投共了,但他在军中的品行在座各应该都有听说,不可能干这种开黑枪的事——”
“任少白,你现在是在替一个变节者说话吗?”
此话一出,任少白顿时没了声音。
其实,在说完前面那句话之后,他就后悔了。本着误导调查方向的目的,任少白应该引调查组继续查杨开植被杀案,从而分散调查重心。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兰幼因今天仍然对自己步步紧逼,在她一句接一句的压力下,任少白不自觉地就说出了一部分心里话。
正当任少白不再做声的时候,此前一直沉默的李鹤林则缓缓开口:“这种子弹去年在台湾引起过争议
指“二二八事件”,1927年2月至5月在台湾爆发的官民冲突,中华民国政府派遣军队进行了武力镇压。
,由于会在人体内爆裂,杀伤性极大,当时还有共产党的报纸以此做文章,认为压根不应该被军队使用。韩圭璋作为一个想要投奔共产党的人,会公然作出与其意志相反的事吗?”
他的话像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角度,等于变相支持了刚刚任少白的观点。
众人附和声中,兰幼因也不好再说话了。
“不过现在讨论这些都显得多余。”李鹤林又摆摆手,道,“等我们把韩圭璋和接应他的共党找到,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杀了杨处长了。所以这个调查方向我觉得可以先停一停。沈彤,你说一下关于从转移路线的进展。”
“是。”沈彤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说通讯总台从截获的电报暗语里得出的信息——韩圭璋要从南京坐船去大连。
她从轮船管理局获得了近日去往大连的、货轮时刻表,需要借用保密局和警察署的人手部署下去,在中山码头抓人。
而后,李鹤林又让任少白说了那个韩圭璋有可能会跟着假纪录片摄制组出境的猜想。果不其然,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争议。
“他们哪找来这么多愿意冒险的洋人?”
倒是吕鹏适时出声来支持自己的师弟:“上海那么多穷洋人,钱给到位了,当然能配合演出。”
任少白似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拿出一份今天早晨刚从“摄制组”下榻酒店前台拿到的登记信息。
“领队的这个加拿大人,是上海一所中学的英文老师,被上海站监控过,有加共的背景,这两天却从学校请了假,不知去向。”
这下,任少白的猜测又多了一份可信度。
会议结束后,行动人员也各自准备就位。
在中山码头,所有出港船只的船员名单与登船水手要经过一一排查,轮船本身也是检查对象,尤其甲板下的密室或者看起来奇怪的结构;对假冒的纪录片摄制组的监控也按部就班进行着,根据他们的行程,在假模假样拍完南京各街头后,会在八月十二日晚上于浦口火车站乘津浦线北上。
原来,李鹤林并没有打算把鸡蛋全放进一个篮子里。究竟哪一条才是韩圭璋会选择的路线,他心中没有倾向,因为一旦他做出选择,就可能落入共党的陷阱。不过在他看来,这场策划转移一个变节者的闹剧,在八月十三日到来之前,就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