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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梁柱

李鹤林高估了一件事,就是外国人对驻在国事务的配合度。

在他看来,为捉拿通缉犯而全城搜捕既正义又正当,在这个名目下,警保人员在街上随机拦下一个中国人,对方都会老老实实任由检查。但是对于英国、美国、加拿大、比利时……人,他们则是觉得自己的私人领域正在被侵犯。

盘查行动刚开始两天,除了少数南美和亚洲国家,一众西方国家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对出城公路、码头、机场的所谓安全检查,从不胜其扰演变为坚决抵制了。从他们的视角,自己只是想去上海过个周末、送孩子去香港上学,或是因为对国共交战不看好,以防万一先运一部分家当回自己国家,凭什么接受你们打着“国家安全”的旗号,打扰我的日常生活?

就连那位“中国人民的朋友”司徒雷登先生,也亲自打电话到外交部,为自己下属同事受到的骚扰抗议。不过,他说的话就比不少欧洲同行有水平多了:“仅仅为了一个人,就在首都这样草木皆兵,恐贵政府之威信权力不仅在国内,在国际上也要低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完全是站在国民政府的角度,又将负面的影响渲染得足够到位。

八月十一日中午,李鹤林沉着脸从国防部长办公室出来,任少白却暗自肯定,彭永成的计划正在奏效——

煽动外国驻华人员的抗议,让外交部出面施压,要求全面放松检查。这是第一步。

但是,以李鹤林的性格,他肯定已经算到了下一步:这就是共党的计策,因此越在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顺其心意,就越觉得韩圭璋的转移跟外国使馆有关。这个方向刚确立的时候,李鹤林原本还只有五分信,现在就有八分了。

而任少白的作用,是填补上剩余的两分。

“老师,我有个想法。”出于习惯,和一点对李鹤林心思的揣测,作为其秘书的任少白仍然以学生而不是下属自居。

“你说。” 李鹤林道。

“不能放弃原本的思路,不然可能正中韩圭璋下怀,当我们放松了检查的时候,就是他出逃的最好机会。”

“你是这样想的?”

“是,老师。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李鹤林的表情稍缓和一点,任少白的揣测也正中了他的下怀。

因为常年身处趋炎附势的办公室氛围里,李鹤林工作中一大组成部分,就是妥协。如果他不那么做,就会不断被上司提醒,要退一步、要考虑到影响,尤其是考虑到领袖的面子。而他也只能次次点头称是。

就像刚刚,在部长办公室,即便觉得上层对于各国使馆的退让只会让这帮外国人在中华民国的国土上更加趾高气昂,但有厅长在一旁认错保证,他也不能越俎代庖,提出任何异见了。

这些其实都不符合李鹤林对自己的设想的。他自恃比国防部里大多数人要头脑清醒、品格高尚,时不时做出违背内心之选择则是官僚体制内不得不为之,他觉得,自己已经比大多数人坚守得更久了——那些曾经跟他一样心怀三民主义信仰的人。“出淤泥而不染”这话说出来就俗了,但每每能被人称作“老师”,又会让他短暂产生他的确与这个系统的其他人不同的幻象,而获得一些安慰。尽管他也知道,是自我安慰。

但无论如何,被学生一直敬重的感觉很好,而且这个学生还能如此想他所想——

“过去两天,我们的人寄希望于在机场港口查到假护照,结果就连一个过期护照都没有。这或许就是共党的策略,设下很多幌子,用来混淆视线。”

“关于那个‘高玉’,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沈彤在评事街照相馆发现的第一个伪造外国护照的人,也是国防部初步确定这个调查方向的起点,然而却在事后甩掉了跟踪,并且她那本护照也都还没有出现在任何出城地点。

“可能就是在等待我们放松检查的时机。”

李鹤林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包括她在内,那些被盗的外国证件,有没有可能不是为了让人出城,而是把人弄进城?”

“您是说……偷护照的人,不是要使用护照的人?但是,怎么解释照片呢?”

“检查人员在检查证件的时候,总是先看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的脸会形成先入为主的印象,然后再看照片,便是从照片中找相同而非找不同。因此,只要护照持有者跟照片上的人有几分相似,就并不难通过检查。这还是检查人员都熟悉的中国人的脸,如果是外国人的话,就更难分辨了。”

即便带着误导的目标,但听完李鹤林的推论后,任少白还是暗暗佩服,他比自己预估得还要敏锐,已经提前算计到了第三步。

“你去查最近有没有什么外国团体要来南京,考察团、交响乐队、新闻记者……这些人就是我们下一步的监控目标。”

彭永成之前说,要骗过李鹤林这样的谍报老手,就不能只是骗,而是给他真的东西。

于是,几个钟头后,任少白带着自己从外交部备案、各地入境口岸以及其他公开资料中搜集到的真实情报,再次来到了李鹤林的办公室。

却不想办公室还有其他人。

任少白连忙后退半步:“我一会儿再来。”

李鹤林却叫住了他,说:“你也来听听,她们正要跟我汇报。”

她们指的是沈彤和兰幼因。

任少白便走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兰幼因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恭敬又客气地问好:“沈小姐,兰科长。”

沈彤也礼貌地回应:“任先生好。”

但兰幼因却只轻微地点了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她毕竟是个科长,任少白本来在上个月好不容易跟她平级了,却紧接着又调任,又矮回了半头。再加上,国防部人人都知道,起码明面上,前三厅处长乔鸣羽的下马,是来源于任少白对其贪腐行为的揭发。因此兰幼因和任少白之间,自然是千丝万缕,全是龃龉。

不过李鹤林根本没把他们这些人际关系上的事情放在眼里,也不在乎这二人共处一室讨论工作会不会尴尬。

“你刚刚要说什么?”李鹤林问沈彤。

“主任,是幼因姐在电讯总台有发现。”

当有旁人在时,沈彤依旧遵循约定,不将自己和李鹤林的亲缘关系表现出来。那日故意当着兰幼因的面叫舅舅,在事后,沈彤向李鹤林解释了自己考量:兰科长不是一般人,想要拉她入伙,就得卖一点一般人不知道的东西给她。

李鹤林从前并未看出兰幼因有哪里与众不同,但是他决定相信沈彤,不仅因为她的母亲是自己的亲姐姐,更是因为她有着天生适合做情报工作的好直觉。这次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方向,似乎也印证了这点。

“哦对,少白你还不知道。”李鹤林对任少白说,“这次我们请兰科长协助调查,是因为通讯总台那边工作量增大,兰科长有这方面的经验。”

突然出现了计划之外的人,任少白心头一紧,然后面上仍然在说:“是,集思广益,从不同角度切入。”

兰幼因却不跟他客套,直接就抛出自己的结论:“总台收集到全国各地分台的情报,经过筛查对比,发现其中有几条可能跟韩圭璋的转移路线有关。”

“是吗?”李鹤林来了兴趣,稍稍向前倾了身子。

“我们接到西北边区拦截到陕甘宁匪区的几次发报,根据重复的数字密码,破译出了两个关键动词,继而推导出其中一条电报内容是,木匠将前往棉花地。我又要来了之前几个月的监听内容,认为棉花地指的是共军第一野战军。而木匠这个代号只有最近才出现,因此很可能指的是韩圭璋。”

“这么说,韩圭璋要回西北。”李鹤林道,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就像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这个全新的推测。

“很有可能。”这回是沈彤接着回答,“他是最熟悉西北战局的人,匪军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现成的高级参谋!”

李鹤林思忖片刻,又看向兰幼因:“听措辞,像是这个木匠还没有出发?”

“是。往来电文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代号指代不同的地点,应该就是他转移路线上的各站。”兰幼因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李鹤林身后墙壁上挂着的地图,抬起,在空气中指出一个方向,“绕过国统区,很可能是先去大连,然后取道胶东,最终到达西北匪区。”

“我们之前都被误导了!”沈彤紧跟道,“这同韩圭璋从国防部出逃的方法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先让我们误以为A,然后再用B从我们眼下消失,但人根本不可能凭空消失,都是偷梁换柱的把戏。”

李鹤林还是那副看不出赞同与否的表情,也不做评价,而是转向任少白:“你的调查结果如何?”

没有人知道,任少白现在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不能露出破绽,任少白告诉自己。面对笃定自己猜测的兰幼因,他还是有优势的,因为他目前的调查是遵循李鹤林本人的意志,这是他最大的掩护。

于是,任少白稳了稳心神,娓娓开口:“我们之前曾经有过共识,就是韩圭璋的出逃是临时起意,那么对于共党来说,也是措手不及。所以我倾向认为,他们的动作没有那么快,而煽动外国使馆抗议就是他们争取时间的方法。上午老师您提出,过去几天我们都在严查出城,对进城的人员反倒没有怎么注意,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追踪的方向——协助韩圭璋逃跑的共党此时才鱼目混珠进入首都,再趁我们面临外交压力、放松检查之际离开。”

一时间,办公室里没有人说话。

李鹤林笑了,他看了看任少白,又看了看兰幼因,道:“都是偷梁换柱,但现在你们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到底哪个是梁哪个是柱?”

任少白还没来及说话,兰幼因抢先一步,道:“第二种推测听上去像那么回事,但其实毫无意义。”她直直地看向任少白,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我们并不改变现在的调查思路和方法,一切照旧,直到外交部的压力越来越大,但韩圭璋却始终抓不到。”

“不会抓不到。”任少白说着,把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放在李鹤林的面前,竟然是一期《良友·电影专刊》,“今年初的报道,一个加拿大的纪录片摄制组要来包括上海、南京、北平在内的多个城市拍摄。但我跟外交部确认过,这个项目在批准以后,在上个月收到新消息,说是考虑到华北的铁路交通有多处被共党切断,他们不会再来了。然而,下关火车站方面却说,他们在昨天见过一队从上海来的外国人,自称是纪录片摄制组,其中还有几个中国向导和翻译。老师,这完全符合您的设想,他们雇人临时伪装成这个纪录片摄制组,等离开时,再混一个韩圭璋进去,就可以顺利出城了。”

任少白说完,李鹤林尚未表态,兰幼因却再度开口:“拿一本电影杂志当情报来源,不觉得太儿戏了吗?任科长——哦不,任秘书的想象力依旧这么丰富,最善于无中生有。”

这下,即便是李鹤林也无法无视她话里话外的火药味了,并且对人不对事,针对的就是任少白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