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颜君在报社的影印室里冲洗出冒险偷拍的照片,当彭永成领着几个苏北解放区来的运输兵把原本要走私到东南亚的军械装车上路,当任少白以为从仓库下水管道里溜走的是来偷东西的黑市个体户,兰幼因则在市内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拨通了王显荣住处的电话。
睡意朦胧的王显荣听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电话那头在说什么,猛地清醒过来,紧握听筒的指节勾出僵硬的曲度。
“他们的目标虽然另有其人,但是王老板,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把自己牵扯其中。”兰幼因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有些不同,并不是因为电磁波带来的失真。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王显荣问道,尽管话甫一出口,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你的目的也是我仓库里的东西?”
兰幼因没有回答,只是又强调了一遍:“留给你做决定的时间不多,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恐怕就迟了。”
王显荣变得有些恼火,兰幼因的语气里再没有一点投其所好的成分,这带来的一种不言而喻叫他感到深深的背叛,但他还是不甘心似地又道:“你不怕我把你也牵扯进来?你打这个电话其实是为了堵我的嘴吧?我一旦被扣了‘通共’的帽子,自然会把这段时间忽然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一并供出来。”
“王老板,此时此刻,到底是多拉一个人下水来得重要,还是把提前知道消息当做好运气,保住自己的基业与资产重要?”
王显荣沉默了,就在他感到对方即将挂电话的时候,又突然开口:“我们可以一起走。”
兰幼因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一个简短的回应:“不必。”说罢,她便挂上了电话。
王显荣还愣怔在耳边的盲音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电话那头的那个没有友好、也没有敌意的冷漠声音,或许才是兰幼因真正的面貌。
当天白天,王显荣没有联系刘康杰,而是自己迅速地收拾家当、解散员工,然后在太阳落山之前,踏上了一艘去往香港的运输货轮。他站在甲板上,看水手起锚,看码头上的人影越发渺小,半生奔波的四川商人此时还不知道,这便是他与中国大陆的最后一次告别了。
王显荣的出走是在任少白和彭永成的计划之外的,但也成了意外之喜,因为造成了一种他因为感到事情败露而落跑的情形,从而使刘康杰 “通共”的罪名又坐实了几分。
彭永成在写总结汇报的时候,将行动结果定义为一箭双雕,既让任少白在李鹤林面前立了功,又帮华野解放军弄到了一批先进的武器装备。作为重新被启用的秘密谍报人员,一二零七无疑是打赢了极漂亮的第一仗。
其实彭永成还少算了一“雕”。
张秘书被裁了。不是紧跟着刘康杰的事发,而是又过了一阵。因为国防下月初要开“三年来戡乱检讨会”,国防部有关厅局要先开预备会,讨论的内容除了战略方针、共军战法及对策外,成功入选国防建设促进会的李鹤林又提出一项调整作战机构人员编制调整。
“前线整军,后方也应当采取相应举措。一来,正视近期连续的渗透事件是由于机构内往往因人设事所产生;二来,国防开销庞大,军费减不了,只能从机关入手。如此,只有裁员。”
一时间,国防部人心惶惶,虽然上头放话说,被裁后的编余人员会分流进其他单位,但是出了参谋本部,就是军部系统到普通文员的变化,不仅月薪减半,就连每月发的军米眷米也会没有了。
张秘书一开始还心存侥幸。刘康杰因为通共嫌疑被停职后,他战战兢兢过了几天,但发现完全没有牵扯出自己,还正在暗自高兴呢。谁知一颗心刚落下,就在看似与此事无关的大裁员中,也收到了一纸人事通知。
李鹤林在开那个预备会,张秘书站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中途休息了,急切地跑到自己跟了多年的上司面前,几乎就要声泪俱下。
然而,李鹤林却还是用那种温文却没有温度的语气对他说:“张秘书,我记得你原本就是学通信的,这也算是回归本行了。”又压低了点声音,不叫周围人听见,“刘主任的定性还有些暧昧,一部分高层认为他就是为了钱被人利用,而非真正的变节者。但此时,如果出现了别人——与他有过金钱往来的人,我想他们是不介意把通共的罪名扣给一个替罪羊的。到那时,你觉得你还能去兵工厂当收发员吗?”
张秘书惊恐地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有人下位,就有人上位。
在第四厅高不成低不就了这么些年的任少白,成为了第二厅的主任机要秘书。级别上似乎是低了半格,但是从接触到的具体事务上来看,绝对是明降暗升了。
换办公室的那天,魏宁生替他收拾东西,颇为不舍地说:“上回的升职酒还没醒呢,科长你搬‘家’了也要记得经常回来玩啊。”
任少白说:“回头无论新科长是谁,你这话可再不兴说了,搞得像你每天上班就是来玩似的。”
魏宁生“嘿嘿”两下,又道:“回头要是还有我在咱们厅能帮得上的,你尽管开口。”
俩人抱着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一同往二厅去。因为部里的办公桌大多是统一采办的,所以职员换办公室的时候,往往采用直接换抽屉的方法,可以提高不少效率。
而为了再少跑两趟,魏宁生的胳膊中间垒了四层抽屉,把正面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要很费劲地才能从侧面看到一点路和来人。一路上遇到的同事也都“体贴”地绕着他走,然而在一楼上二楼的楼梯间,他还是被突然从转角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哎哟哎哟哎哟——”魏宁生眼看着最上面的一层抽屉就要倒下了,还好这个冒出来的人眼疾手快抬起手稳住,隔着高墙似的抽屉,他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我帮你拿两层吧,你蹲下一点。”是清亮悦耳的女声。
阻隔视线的障碍被拿开,魏宁生看到沈彤一张因为忽然吃重而微微发红的脸,连忙说:“你快放回来,挺沉的。”
“没事,赶紧走吧,去哪儿?”沈彤说。
“不行不行,还是我来吧。”魏宁生说。
“真不要紧,你去哪个办公室?”
“要不你拿一个就行,我来——”
“二位。”站在他们身后台阶上的任少白终于忍不住打断,“有你们这拉拉扯扯的工夫,都已经到办公室把东西放下了。”
于是,终于到了第二厅秘书办公室。把抽屉塞进原本张秘书的桌子,沈彤大方地伸出手,道:“原来你是新来的机要秘书,你好,我叫沈彤。”
任少白一边与她握手,一边报出自己的名字:“任少白。”
“任先生。”她又转向魏宁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天知道魏宁生怎么就莫名其妙耳朵一红,素来伶俐的口条也跟打了结似的。
“啊,我叫魏、魏宁生。”
沈彤听了,眼睛一弯,笑道:“我还以为你说你叫喂喂。”
魏宁生说:“那也不是不行……”
“啊?”
“不是,我是说……那什么,我记得你!以前有一天在食堂,你替一厅的兰科长讲话,狠狠讽刺了那个背后议论人短长的男的,特别过瘾,女侠风采!”
“女侠谈不上啦,就是实在听不下去而已……”
任少白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暗自笑了一下,然后默默退出了他们的对话。
再次站在李鹤林的办公室里,他已经是另一种身份了。
李鹤林也没有跟他客气——意思是给他适应新岗位的时间。
“这是下个月戡乱检讨会的章程,你针对情报工作与作战配合的部分写一份发言草稿,我回头要会上做报告。”这就直接进入了工作。
还有其他诸多跟任少白原来在四厅完全不一样的工作安排,李鹤林一口气不带停地一顿输出,末了,看到任少白还一动不动地站着,问道:“你都能记得住?不用拿笔记下来?”
以前不是自己的直属手下,吩咐起做事都算是请来额外帮忙,现在正式变自己人了,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而且,由于前一件事确实办得甚得他心,李鹤林时隔多年,又重新对任少白有了想要好好栽培的心思。
这场景也让任少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回到在中央军校上学的时候,作为政治科和谍报勤务的教官,李鹤林就是用这样的口气教训自己的:“任少白你是有些小聪明,但是你觉得靠小聪明就能打赢跟敌人的情报战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他的?
当时还满脑子英雄主义情结的任少白说:“报告教官,靠小聪明打不赢敌人,靠情报也打不赢。”
“你说什么?”
“敌人是前线将士一发发子弹、一管管大炮击退的,不是后方传递分析几份谍报就能兵不血刃的。难道靠当间谍就能把日本人赶出我国领土吗?这种想法才是对战场上流血牺牲的军人最大的亵渎。”
说这话时的任少白如何能想到,自己在多年后还真成为了一个间谍,面对的就是曾经告诉他谍报工作意义的老师。
此时此刻,李鹤林看着他,目光比从前还要深不见底,却有着一眼把别人看穿的能量。
“你到底还是来做谍报工作了。”
一瞬间,任少白觉得他另有所指,但是很快冷静了下来,稳了稳心神,说:“是,还是要跟您做谍报了。”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它的意义?”
“我记得,老师您曾经说,谍报的意义不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传奇演义,不是真实的世界。”
当年的李鹤林其实就跟现在的任少白差不多的年龄,面对一个刺头学生挑衅似的发言,他一点都没有生气。
他对任少白说,没错,前线军人流血杀敌,是靠一场一场真枪实弹的战役战胜敌人。但关键、准确的谍报却能改变一场战役的走向,能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影响战局,进而能决定整个战争会在三个月还是三年之后结束。这个,才是它的意义。
李鹤林当初这样讲,这么多年来,也一直这样相信着,并且知行合一,如今在情报厅任职,实践的也是同样的观点。
在戡乱检讨会的预备会议上,其他部门都在讲军心士气,但是他却直言不讳,两三年来,不是共党的战略更先进,也不是共党的士兵比他们的更不怕死,而是共党的情报工作做得比他们好。不过,情报战是长期作战,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已经开始进行的计划,要重新取得先机。
只是一叶障目,李鹤林与当年的学生面对面再次谈论谍报工作的意义,却看不见在另一个维度上,他们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养蚕人在同一二零七重新取得联系时,传达给他的任务,是进入国防部核心部门。
任少白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他也相信了李鹤林所说的话,谍报是为了影响前线战局。但和老师的计划不同,他所想的全部,是让这场手足相残的内战,早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