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到傍晚是报社最忙的时候,因为重要的新闻往往都发生在一天的后半程,为了在第二天早上印刷出的报纸里包含进最新的消息,编辑、记者、排版员都会在这个时间段忙碌起来。《文汇报》南京分社在碑亭巷租了一间办公室,就是在寻常单位快下班的点,记者朱颜君才刚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她就兴奋地大声宣告今天跑来的新闻:“蒋总统要在军事会议上给每个与会人员发一本辩证法。好不好笑?仗打得一塌糊涂,结果还是要学人家共产党的方法论。”
责任编辑与她合作也有小一年了,至今无法习惯她的过于热情和口无遮拦。他冲她压了压手,意思是办公室就这点大,不用那么大声。
朱颜君快步来到他的面前,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来,是完整的会议开幕式讲稿,只是上面的字印歪了,应该是作粉碎回收处理的,却不知道怎么给她弄来了。
“怎么样,我培养的线人,厉害吧?”朱颜君也深知自己的成绩,不无得意地冲编辑说。
“还是国防部里的那个?”
“这可不能告诉你。”
编辑无奈地摇头,看她的神色又分明是纵容。
朱颜君作为记者,业务能力没得说,有敏锐的新闻嗅觉,又善于在凌乱的信息中找出最有用的那条线索,再抽丝剥茧一般追踪到真相。前一阵国防部那件幽灵兵团的揭露报道,让她的名字在南京报业内一时风头无两。
因此纵容她的又何止合作编辑一个。
分社长欧阳殊听到她回来,都特地从里间走出来,好奇问道:“辩证法?唯物辩证法?”
朱颜君笑着回答:“是黑格尔辩证法。”
欧阳殊耸了耸肩,评价道:“蒋先生道阻且长啊。”
朱颜君投去疑惑的目光,不太明白他的话中话。
欧阳殊却转移了话题,说:“颜君啊,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今天就到点下班吧。”
朱颜君“咦”了一声,反问道:“欧阳社长,你怎么突然这么有人性?”
欧阳殊失笑,却不与她计较,说:“放你回家换身衣裳,我一小时后再去接你。”
“接我?去干嘛?”
“中央研究院吴老先生的饯行宴,很多政界文化界大人物出席,你要是不想去,我就带别的记者了。”欧阳殊故意说。
“我当然要去的!”朱颜君立刻两眼放光地表态,然后才意识到问题,“饯行?他要去哪里?”
欧阳殊说:“台湾。”
吴老先生要去台湾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一说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在首都这样是非多的环境里,三天两头就有人以各种名义来打扰他,所以干脆搬去一个远的地方清修;又说是因为台湾大学缺人,请他去帮忙建设那儿的理学院,开拓一片新天地。
但无论是哪种,隐隐藏着一种不可说的意味。
那就是已经有人开始搬离南京了。
当天晚些时候,朱颜君翻出自己唯一撑场面用的缎面旗袍,踏一双很少穿的高跟鞋,和欧阳殊来到位于高云岭的吴老先生公馆。
费劲走过铺着青石砖小径的花园,宴客厅里已经是宾朋满座,足以见得这位年余八十的老先生在各界的声望。年轻如朱颜君也知道,他是国民党内的头号怪人,曾经当众以一种极夸张的方式求汪精卫抗日叫他下不来台,还用自己相貌丑陋为理由拒绝一切政府内的官职。
刚刚在公馆门口,她也惊奇地目睹了警卫搜身,因为吴老先生说,家里宴会,武将也谢绝携带兵器——好像根本不在意现在正是交战之时,这样各界人物汇聚的场合,最容易成为某项行动的目标。
欧阳殊悄声说:“看来他虽然反对共产党的理念,却信任他们的人品。”
朱颜君的目光则被公馆里的古怪陈设吸引了。房子里一面是中式的黄花梨家具,一面是西洋钟立在水波纹的沙发旁边;彩色的拼花玻璃前的陈物架上又着苏绣的围屏,欧洲古董花瓶里插着从玄武湖的湖面上拔下来的莲蓬。不中不西,又中又西,就像他本人的背景和主张。
至于吴老先生自己呢,即便是今天是专门为他举办的饯行宴会,也只穿了一身旧袍马褂,并且在开头亮了个相过后,就不见了踪影,丝毫不顾这一室在各自领域都算有头有脸的宾客。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今天到这里,也不过是当个社交机会,拉帮结派来了。
朱颜君跟着欧阳殊各处走了一圈,也算是在这个部长那个校长面前露了个脸。
但是跟不同人交流几句后,她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已经不情愿继续了。
因为人家看她做淑女打扮,便想当然地认为她只是欧阳殊带来的女伴,即便她说明自己的记者身份,换来的也只是“噢!原来还是位才女!”的调笑。总之无论怎么着,她都只是欧阳社长的挂件。
在报社里那股兴奋劲消去,就连原本准备好可以记录有价值对话的纸笔都在随身的手提袋里,懒得拿出来。朱颜君走出客厅,想要到外面吹吹风,驱散自己强忍的厌倦,如果再听到半句轻佻的评价,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
她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又看四下无人,便干脆踢掉了高跟鞋——简直是另一种酷刑。
但刚缓解一点心中郁结,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朱颜君连忙拎起鞋子,躲到了就近的一座假山后面。
来人是一男一女,都穿着陆军军装。男的身材高大,模样长得算周正,只是一开口说话,便让无意偷听却还是听到了的朱颜君皱起了眉头。
“沈小姐还是适合穿洋装裙子,这军装一上身,硬邦邦直挺挺,都不像个姑娘了。”
朱颜君靠着假山石头翻白眼。
显然,那位沈小姐也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评价,并且不同于此前周旋在人群里的朱颜君,她的不高兴是直接就叫人觉察出来的。
“你叫我出来就是说这事?”
“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自然要打声招呼——”
“谁是你的未婚妻?!”
刚进入国防部、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沈彤瞪眼怒视眼前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又道:“我只跟你见过两次面,已经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跟你结婚!”
那男性军官是从徐州剿总来南京准备参加几日后军事大会的,正好见到之前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丝毫不把她的激烈反应当回事,只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沈叔叔好像不这么想,听他的意思,是要在年底之前就把日子定下来。”
“他定不定是他的事,你要是觉得他的话作数,就跟他结婚去!”沈彤说完话转身要走,却被男人一把擒住了胳膊。
“你放手!”她抬高了声音。
“沈小姐,我劝你的态度还是要放温和一点,迟早要进我周家大门,何必现在弄得这么难看……”
“谁要进你周家,我叫你放手——”
沈彤扭动着胳膊想要摆脱,然而她面对的毕竟是高出自己一头的男人,还是个军人。情报学校里学过的一点格斗技巧根本施展不开,一抬手就被反制住,完全无法逃开。
躲在假山后的朱颜君心下一紧,着急就要冲出去阻止那周姓军官。刚迈出去一步,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连忙弯下腰来穿鞋,可越心急越毛躁,刚踩上去又发现穿错了左右。
而就在这时,“哒——哒——哒——”是从容不迫的高跟鞋踏在青石小径上的声音,兰幼因从花园深处走来,一手挎着个手提包,一手夹着根万宝路,开口说话之前先吐了口烟。
“还不松手吗——”她看着仍然握着沈彤胳膊的军官,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又移到他的肩章上,“上尉?非要把里面的各位长官都惊动了,亲眼看着你对女人动粗,才觉得面上有光?”
周姓上尉听了这话,又见兰幼因神态矜贵,才终于放开了沈彤,说道:“女朋友闹别扭,让夫人见笑了。”
“什么女朋友?人家分明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忽然听见又一个声音介入的三人扭头,只见是终于穿对了鞋子的朱颜君,虽然因为穿着旗袍步子迈不开,但说话声音却着实不小。
“明明才见了两回,这位沈小姐也明确拒绝了你,你却还纠缠不清。你哪个部队的?司令官是谁?我倒想看看,党国的哪位将军是这么教育属下的?”朱颜君拿出在记者发布会上的架势,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炮似地开火。
刚刚还以为没人看见的周上尉傻了眼,都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口气都这么大的女人,再加上一个沈彤,自己一瞬间就被三个女人包围了。
沈彤还替他回答:“徐州总,第十二兵团,黄维司令部下。”
周上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可不等他发作,朱颜君又开口了:“黄将军可是一代儒将,为人向来光明磊落,你作为他麾下的上尉军官,却如此威逼一个弱势女子,真是丢尽了他的脸!”
周上尉此时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了,他盯着朱颜君,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噢!忘了介绍,《文汇报》记者朱颜君。”说罢,她还扬了扬自己的手提袋,道,“作为记者自然随身带录音设备,刚刚周上尉同沈小姐的对话,我已经录了下来。回头无论是撰写成稿发在报上,还是复制一份寄给陆军总司令部,那才叫’弄得难看‘吧?”
“你威胁我——”
周上尉气急败坏,作势就要冲向朱颜君,然而刚上前一步,就被兰幼因挡在了中间。
“上尉,这里不是你的部队驻地,而是首都,私宅。我相信,如果你适可而止,这位朱记者并不会用报纸珍贵的版面来报道你这么个轶事。而且——”她又走近一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压低了一点声音,“她的手袋里是不是有录音机我不知道,但是我这里的东西是会走火的。”
周上尉大惊,一低头,果然看到兰幼因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那个精致的贝壳形手提包里,隔着一层织锦布料,他甚至感受到了枪口抵在自己腰间的形状。
“吴老先生不允许来客配枪,你是怎么——”
“所以你就更应该担心,我是有办法且不怕后果的。”
僵持之下,周上尉主动朝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前一刻还以为她是哪个养尊处优的官太太,但此时,却觉得她的眼睛里尽是疯狂。
终于,他几乎狼狈地快步离开花园,没有再回头看任何一人。
朱颜君长舒一口气,再看向惊魂未定的沈彤,和完全波澜不惊的兰幼因。
朱颜君好奇又兴奋地看着二人,伸出了手:“相见就是缘分,不如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朱颜君,是个记者。”
“我叫沈彤,刚入职国防部第二厅。”
朱颜君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说:“对了,别听那男的瞎说,你穿军装的样子好看极了。”
沈彤眼睛一弯,说:“我知道。”
二人相视而笑,又一起看向方才不知说了什么话就把周上尉吓跑的决定性人物。
“兰幼因。”决定性人物言简意赅。
宴会似乎结束了,宾客陆陆续续走出来,朱颜君一眼看到站在门廊下左顾右望的欧阳殊,这才暗道一声不好,自己出来的时间也太久了。
她连忙从根本放不下录音设备的手袋里摸出两张名片,递给刚刚认识的新朋友,然后道:“今天认识两位真是太好了,但现在我得去找我老板了,回头再见!”
说罢,她匆匆离去。
兰幼因随着她看向公馆门口的宾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其中某一个后,眼神暗了暗,然后将手里的香烟丢在地上,抬脚碾灭。
而沈彤的视线则落在了她腕上的手提包上。
下一秒,兰幼因回过头,看到的还是年轻女孩单纯又感激的笑脸。
“原来是兰科长。”
“你认识我?”
“久仰大名,我在情报学校的电讯科老师曾和你共事,说过你破译日本人密码的事迹,我听后一直崇拜得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