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联欢社像往日一样歌舞升平。
说起来,南京这座城市是很善于醉生梦死的。当初辛亥革命的时候,武昌城头的枪声一响,南方的革命党都揭竿而起了,沿着沪宁线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光复,从江南到江北,唯独一个南京被围在当中,还在懵懵懂懂地守着清政府。
但偏偏又有着虎踞龙盘的风水,被当做了临时政府的首都。再后来,随着北伐的推行,兜兜转转又回来,1927年4月18日,这个全国最政治冷感的地方,正式成为了中华民国的政治中心。
南京的迟钝还体现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全面抗战对大部分首都市民来说,仍旧是一个听得见看不着的概念。抗日情绪是高涨的,但是真刀真枪的战场,还离自己远得很呢。直到“八一三”淞沪会战了,看到日本人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才知道要准备逃难了。
任少白的同事魏宁生,那年上中学一年级。秋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全部变黄,学校就停课了。他跟着家里人先逃到城北郊区,听着不远处狮子山一带传来的炮火声,还以为这就是最可怕的日子了。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城南中华门遭到密集轰炸的消息,雨花台的防线被攻破,紫金山的防线被攻破,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了。
北郊也不再安全,要过江,要继续逃。
魏宁生家里六口人,最小的妹妹还不到一岁。一路上,小娃儿一直哭,大人们自顾不暇,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要把她丢下,藏在农户外面的草垛子里,听天由命。
但是那个年头,天上只有鬼子丢下来的炸弹,没有神仙老爷。
跟着家人又上路的魏宁生是一路走一路吵,半日后一咬牙一跺脚,自个儿往回跑,重新找到那个草垛,把妹妹翻了出来。天寒地冻,婴儿命大,可能这就是老天最后的显灵。
过了那个冬天,包括魏宁生在内的很多南京人又回来了,毕竟家在这里啊。后来无论是日本人的伪维新政府,还是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反正这么些年,各路人马来来去去,已经麻木了。
现在的魏宁生,每天笑嘻嘻的一张脸,很难想象出,当年还只是个半大小子的他,是怎么一个人抱着襁褓里的妹妹,跑了十几公里,最后在中山码头终于赶上了在等他的家人。之后,家里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个事,如今小学都快毕业了的魏小妹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至亲放弃过的事实。
南京人,好像很善于跟自己和解似的。
而后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也很快掌握了这项技能。
内战打到第三年,国军节节败退,关于会不会划江而治的讨论已经甚嚣尘上,首都的官员却仍然迷恋着跳舞和打牌,大有把南京也当成上海来享受的架势。
任少白坐在一张桌子旁等吕鹏,苏北口音的酒保给他介绍新到的一种威士忌,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口问道:“之前那个湖南小哥没在?”
酒保说:“我们这儿没有湖南籍的。”
任少白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这里的酒保估计卖酒有分成,眼前这个热情推销了半天,肯定是不想把到手的生意分给别人。于是就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他其实不懂喝威士忌,等到杯子里的冰块化了一点,把冲人的烟熏味稀释了,他才觉得好入口。可直到原本褐色的酒颜色越发淡了,吕鹏却还是没有来。过了八点钟,经理来到他身边,问是任先生吗?有位吕先生来电话找他。
任少白跟着他去吧台后面接电话,吕鹏在电话里说自己今晚是来不了了,明天请他去六凤居吃早饭。
电话里吕鹏的语气听起来很烦躁,任少白也没有多问。挂了电话,正打算离开,却看到之前的酒保站在身后不远处,像是在等他似的。
“先生,我刚来几天,所以问了其他人,之前也没有湖南人。在我之前辞职不干的那个是个四川人。”
任少白没想到他会来特别再来说这事,便道:“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只是之前有一回听到他跟一个客人讲湖南话——”话说一半,又忽然心思一动,转过头来问经理,“你应该见过吧?那个客人应该是常客,跟我差不多年纪,在保密局工作,好跟人聊天,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好像身体不太好。”
他描述着对上一回在这里看见的男人的印象,其实也不知道要打听什么,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当他看到经理脸上的表情变了,意识到其中当真有隐情。
“你知道他是谁?”
经理点点头,说:“您说的是大潘吧?潘大河。保密局的人以前喜欢去陆军俱乐部,后来不是被炸了吗?就来这儿了。”
“他最近来过吗?”
“您不知道吗?他人没了。”
任少白吃了一惊:“人没了?”
经理惋惜地说:“是啊,据说是喝了酒开车出的事,已经小一个月了……”
第二天一早,任少白和吕鹏坐在六凤居里吃葱油饼和豆腐脑,店堂里的伙计用南京话发的是“豆腐涝”的音。白玉嫩豆腐上佐以芫荽虾皮榨菜,虽然是咸口,但跟北方咸豆花的厚重卤汤底不同,用来调味的酱油芝麻油调味放得适量,端上来还是一碗清清爽爽的卖相。
只是与此相对的,是吕鹏对任少白详述的最近他手下行动科赵小五出车祸的糟心事。
赵小五前天出城去办事,几乎是出梅前的最后一场雨,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城外赛虹桥一段的路况原本就不好,加上雨水干扰视线,那赵小五生生没有看到突然从另一路段上来的重型卡车,两车相撞,人当场就没了。等交通科的警察接到报案后赶到,从变了形的车里把赵小五拖出来,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昨天他家里人来讨抚恤金,要按牺牲军人的标准,不给的话就要纠集其他的眷属一起来闹事。”吕鹏把碗里的豆腐捣碎,单手端起来就往嘴里倒,生生把豆腐脑吃出一种喝老酒的架势,“妈的,开的又不是局里的车,要赔付去找租车行啊。”
任少白不动声色地问:“其他眷属?最近还有其他人出事?”
“最近是有点邪乎,还有个小鬼也是开车出事,但那就全赖他自己,喝了酒还开夜车走山路,头脑不做主在弯道上翻下去了。”
任少白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自己曾经跟那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事告诉他。
但是吕鹏却敏锐地发现他神色中的犹疑,问:“怎么?你也觉得我们是杀人太多,遭报应了?”
任少白一惊:“谁说的?”
吕鹏倒是咧嘴笑起来,无所谓地说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是不是铁血青年团之类的激进组织在挑衅?但是南京的这些团体都不成什么气候,警察厅那边也注意着,没什么大动作。再说,真要针对保密局,也该找个大点的人物动手。哪天要是我莫名其妙命丧黄泉了,你再担心不迟。”
“呸。”任少白连忙敲了几下桌子,“好话不说。”
吕鹏心里倒有几分宽慰,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特务头子在大多数人那里都没有什么好名声,但眼前这个师弟,却仍然像多年前在军校时一样看待自己。他便点头地跟着他,也用手指关节敲了两下桌面,道:“算我乱说话。”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竟低落下去:“潘大河那小子就是混蛋,早让他戒酒,他出事倒是一了百了,但是留下一个身体不好的老娘,真是不孝……”
“啊?那他家不会也赖上你们吧?”
吕鹏摇了摇头:“他老婆是个老实人,当时局里弟兄一起凑了份子钱,帮着一起送回安徽老家,也就没动静了。”
一时间,二人都没再言语,低头把豆腐脑吃完。
吕鹏咂咂嘴:“吃饱了没?要不要再来点?”
任少白一边用衣角擦眼镜,一边摇头道:“别了,光这碗豆腐我都是秉承着总统提倡的节俭不浪费吃完的,要不我一想到那赵小五,就觉得那么一撞,可不得脑浆迸裂。人脑子跟豆也差不多。”
“你打住。”吕鹏瞪了他一眼,又问,“不对啊,你昨天找我,可不是要问我们局里最近犯太岁的事吧?”
“哦对,不是。”任少白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稍稍倾身,神神秘秘地说,“师兄,还是关于乔鸣羽的。”
“关于他?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关于他本人,是……是兰幼因。”
吕鹏眉毛一挑,有些意外。
“保密局调查过她没有?她真的不是共党?我听说共产党都喜欢开夫妻店啊?”
如果彭永成此时也在场,或许会为任少白捏一把汗,太不谨慎、太像刺探消息了。但是吕鹏面对任少白连珠炮似的问题,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玩味了,他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自己知根知底的师弟,开口道:“不是吧?”
“不是什么?”
“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开什么玩笑?!”
他的声音骤然抬高,引得店堂里的其他人都纷纷看过来。
——不好,戏多了。任少白在心里给了自己的演出一个并不高的评价。而后,他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埋怨的口吻说:“师兄,你是保密局的处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兰幼因要是共党嫌疑犯,那我岂不是也要跟你走一趟了?”
“她国民党党员证可比我们的都货真价实,特别入党,有两个元老的签字。”
吕鹏并没有打算告诉任少白,保密局曾经监控过兰幼因,便搬出多少年前的历史来回答他。
任少白问:“你确定?”
吕鹏点头:“你也说了,我一个保密局的处长,这点事能不查清楚?”
任少白盯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追问,“难不成她实际在替保密局做事?”
吕鹏笑了笑:“从前军统女特务那套,我们早就不搞了。不过,看你这样子,我倒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在公车上解数学题的女大学生,难不成就是兰幼因?”
任少白惊得抡圆了双眼,眉毛都上抬了一公分不止。
吕鹏得意地说: “没想到我还记得?本来你不这么在意,我倒联系不起来,但是刚刚突然就想起你们部二厅一个搞译电的是她当年在中美所的组长,说她算数独特别快。哦对,最近她还帮忙破了个共产党的密电码,还算有用,所以这方面你也可以放心了,她不会是共党。”看着任少白窘迫地低下了头,又拿出长辈口吻劝他,“只是师弟啊,听我一句劝,兰幼因就算了。就不说是寡妇,单说她现在这个交际圈啊,也够复杂的,再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床前明月光’了……”
任少白默不作声,半晌,抬起头幽幽开口:“师兄,没想到你还是《杂志》的忠实读者,听说他们已经有好几个主笔都去了匪区啊。”
吕鹏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报复自己诋毁他多年前的暗恋对象,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抄起面前碗里的调羹就朝他砸过去。任少白早有准备,闪身躲过,面上是口舌之快得逞的笑意,心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