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炉已经长满了铜锈,但是当任少白把藏在香烟盒里字条在里面点燃时,它作为到手情报阅后即焚的重要道具,便重新有了价值。
字条上写:刘在兴业银行有秘密户头。落款是:养蚕人。
任少白盯着最后的这三个字消失在小小的火焰里,同时意识到,上级组织在过去这段时间对自己的调查远比想象中要深入——不仅知道他在暗查刘康杰,还先他一步,指引他去查刘康杰在银行的业务。
而到了次日下午,他来到新街口的浙江兴业银行南京分行,在大楼的一层大厅里,再次看到前一晚的中年人时,简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办理个人业务的柜台拥挤繁忙,每一个业务员面前都围了一圈人在询问,为什么停售黄金了?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听说银行要带一部分业务去台湾开分局,那么他们的钱会不会也被带走?
任少白对一个业务员出示了国防部的证件,摆足了架子要找经理。业务员正暗道不妙,心想这又是哪路“神仙”来占银行便宜了,好在前不久从总行调来的襄理也注意到了眼前这位趾高气昂的客户,快步走过来替自己解围。
“这位先生,我是本行襄理彭永成,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前一晚在赌场的那个长衫牌客,此刻一身西式衬衫马甲,头发梳得油光平整,就连东北口音也一扫而光。他迎着任少白惊讶的目光,又道,“不如去我办公室详谈。”
二楼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彭永成向任少白伸出了手:“一二零七任少白同志,终于见面了。”
任少白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感到心脏跳得极快,他努力平复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恍惚间,时空好像扭曲了,本应被留在过去的画面叠进到现在,眼前这只手便有了重影,属于那个第一个称呼他为“一二零七”的人。
“组织决定沿用养蚕人的代号。”彭永成好像看穿他正在想什么,再次开口,“是对前任的纪念,也是考虑到,或许你会更习惯这个。”
任少白抬起头来,想起自己在昨夜在烧掉那张字条之前,还是盯着那个落款茫然了许久。他其实不知道养蚕人是具体在那年底的哪一天被抓的,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儿,或是在什么时候被秘密处刑。表面上,当时两党还在合作,重庆政府当然不能公开处刑一个或一批也在抗日的共产党地下党。
彭永成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不止是他,你我也一样。”
任少白怔怔地看着他。
“不是这样。”他忽然说。
听到这话的彭永成并没有显出错愕,或是感到“他果然被腐化了”的不妙,而是带着意料之外的好奇,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离开了前一晚赌场里昏暗的光,他不再像假装赌客时的那般装模作样,也没有刚刚在楼下大厅故意摆出的背靠国防部狐假虎威的架子。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在这几年一直没有找到可诉诸之出口,终于在这一刻,想要全部倾吐出来。
“没有人是抱着向死的心度过每一天的。即便是为了革命。不,应该是正是为了革命,才想活着。因为革命的目的,不就是更好地活着吗?活在一个不用挨饿、不用害怕战争、不用担心被强制征兵、也不会像楼下的那些人一样今天手里的钱还能买一斤大米,明天就只能买一根火柴的社会里。至少,我想活在那样的社会里。
“我原本是不想说这些的,显得我怕死,也可能会让你觉得我只是个政治投机分子。但是既然提到了养蚕人,在你前面的那位。我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当初他将橄榄枝抛给我的时候,我说的是,若不是亲眼目睹国民党的腐败残忍,我也不想背离我父亲的政党。但事实就是,它已经不是我父亲曾经描述的那样了,它不再进步了,它不值得我再为它效劳了。我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我仍然觉得,我值得一个更好的政党。
“我会愿意为新的信念流血牺牲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想活,但现在的情况是,我没有选择了。现在在河南,我正在说话的这一秒,就有人在死去。跟养蚕人一样的人,跟你我一样的人。我不想要这样的死亡再继续下去了。我在国防部工作,虽然不是什么核心部门,但是总比其他人更容易获得能让这场仗早一点结束的情报。而只要战争结束,就不会再有人要去流血牺牲了。”
当天的晚些时候,彭永成在家中撰写发给中央的备忘录,其中有他对一二零七的评估:他一定不是42年时的那个热血青年了。与其说他是对我们怀有同情,不如说他是在我们与国民党之间做了一个选择,而选择的基准就是谁能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带来和平和幸福的未来。这种不带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朴素心愿,与我们的地下工作是相配的,说明他在审时度势的同时,绝不会做出损害同伴的行为。我们可以对他寄予希望,因为他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在银行襄理的办公室里,彭永成耐心地听完了任少白的自白,也看出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脸上转瞬即逝的尴尬——这样完全坦露心迹的话,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
同时,他也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对你并不完全信任?”他问任少白。
“毕竟我同组织断过联系,而且不是一年两年。如果你们怀疑我又回到了另一边,也是无可厚非。”
彭永成笑了笑,说道:“那么我可以代表我们共同的上级,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们并没有怀疑你的立场,但凡怀疑,我就不会到南京来。”他顿了一下,走到办公桌的后面,从抽屉拿出一叠档案,“更不会告诉你刘康杰在这家银行有秘密户头。”
任少白接过他手中的档案袋,打开,里面有刘康杰名下账户的流水,看上去很正常,没有来源不明的大额进账。但是除此之外,他却用自己夫人的名字登记了某一号保险柜,他每次来开保险柜的时间和签名盖章也记录在案。而在这个记录上,定期来开保险柜的,还有另一个人——王显荣。
王显荣在兴业银行也是有业务的,他的“荣记盐号”是银行的长期合作伙伴,因此,银行也会给他一些一般客户不会享有的优待。比如,已经号称对外停售的黄金,王显荣这里,则是可以毫无障碍购入的理财产品。
任少白立刻反应过来,刘康杰的账面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正常了——那些吃空饷的黑钱,经过赌场的洗白,再经过银行的操作,变成了此刻最稀缺的黄金,在这个普通人受通胀困扰而生活越发吃紧的当下,源源不断流入他的秘密保险柜。
彭永成继续说:“我们此前跟踪你,而不是贸然回应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也是为了帮助你,配合你完成在国民党内的事务。”他停顿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个人行动,还是国防部授意?”
“是二厅主任李鹤林与他不和,想要搜集他的材料作为把柄。”任少白将李鹤林交代自己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解释了各个厅之间明争暗斗的关系,其中不仅牵扯到地域和派系,还有国防部从成立之初开始,不同部门对于职权的争夺。
彭永成一边听一边做记录,这意味着他们的合作已经开始了。任少白所提供的这些信息,是此前的其他人少有提及的,虽然都能说一两句国民党内派系斗争严重,但是具体到这些细节,也只有像任少白这样于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跟人打交道、建立联系的人可以提供。
“李鹤林为什么找你,而不是自己在二厅的人?”
任少白稍停顿了一下,说:“他是做情报的,他不信任自己身边的人。”
彭永成看了他一眼,而后停下记录的笔,思忖道:“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
“如果李鹤林的计划是打击自己政治上的敌人,那么你在其中,打算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任少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刚刚得到的银行户头资料,问道:“刚才你说,会协助我完成国民党内的事务。是不是组织已经对我有了具体的计划安排?”
彭永成笑道:“不是计划,而是目标。”
“什么目标?”
“进入国防部核心部门。”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因为这个任务意味着,任少白此前对自己能提供的情报的设想是远远不够的。所谓核心部门,不仅是能向外输送情报,还需要能向内产生影响,比如误导国防部对共产党军事行动的判断、比如直接从后方对前线的国民党军队进行控制。曾经在三厅的乔鸣羽就处于这样一个位置,他能窃取国军的作战计划,也能提出有利于解放军的战略方案。
而除了三厅,便是直接对战区传递军事情报的第二厅了。
见任少白有些发怔,彭永成以为他是感到了压力,正要说些什么鼓励他,却不想他一咧嘴,忽然笑开了。
“糟了,看来偷过的懒总是要还的。”任少白一副懊丧又无奈地模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努努力,我还以为边缘部门反而是道保护色呢。不过你说,我要是从明天开始突然就不迟到早退了,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
这回,轮到彭永成发愣了,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确实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你别担心,从现在开始,我会尽力给你提供任何你需要的支持。这次李鹤林找你帮忙是个机会,但贸然表现出要进二厅,以刚刚你对他的描述,很可能反而会被怀疑……”
任少白摸着下巴说:“这倒未必。如果他身边正好出现的空缺——”
彭永成几乎是立刻打断他:“任何一个情报站都没有直接执行暗杀的权限。”
“……我不是这个意思。”意识到他会错了意,任少白立刻解释道,“我是在想,既然李鹤林是为了那个国防促进委员会而明查暗查刘康杰,那么刘康杰很有可能也在查他。”
彭永成恍然大悟,随即反应过来:“如果李鹤林发现自己身边有人在替刘康杰办事,肯定不会容他。”
任少白点头,道:“你方才问,我的计划是什么?我原先只是想按部就班,但是既然……总是要冒险的。”
“你打算怎么做?我又如何能协助你?”
任少白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刚刚在脑海中成形的计划。彭永成一边听,一边记录,有时提出问题,有时做出补充,当二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银行快下班的时间。
任少白带走了刘康杰和王显荣的银行档案副本,在楼梯转角,正好可以从玻璃窗看到远处紫金山的一点轮廓。郁郁的山头,与覆盖着橘红色的云层分不清哪个更远,太阳在另一头。
一楼大厅里,穿着保安公司制服的巡逻员不断催促着人们明天再来,却偏偏有一个人逆着人流走进大门,径直走向已经在收拾下班的业务柜台。业务员原本想用同样的话打发她走,但是却在看到她打来的印鉴和单据后连忙走出柜台,领着她往电梯间去了。
而就在不远处,任少白皱眉看着二人的背影。
“是你认识的人?国防部的?”彭永成问道。
任少白扭头看他,忽然问道:“我忘记问你,上级组织知道乔鸣羽日前是如何暴露的吗?”
彭永成一愣。
“刚刚那个,是他的妻子。”
在看到兰幼因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任少白就本能地闪身躲在了楼梯口旁的一株盆栽植物后面。为什么是本能?因为自打从吕鹏那儿确认了乔鸣羽的身份,他就对丝毫没有被保密局为难的兰幼因产生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并且,就在刚刚,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同业务员说话时的口型,她是来开保险柜的,而保险柜的号码——
“156号。我看到她说,开156号保险柜。”
这回,轮到彭永成的眉心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任少白手里的公文包,那里面的其中一份资料,就是关于刘康杰和王显荣用来交换黄金的保险柜,号码正是15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