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幼因用办公室的外线给洪公祠打电话,密码解出来了,可正要说电报内容,却被吕鹏制止了。
“这是载波,没人偷听。”兰幼因觉得有些可笑。
可吕鹏还是坚持:“你放进一个密封信笺里,我派人去取。”
“吕处长还真是古典。”
兰幼因便带着几分戏谑的意思,当着保密局来人的面,用国防部专写密文的公文纸和信封,还在上面郑重其事地写上:“即送保密局二处处长吕鹏上校亲启”。
结果没过多久,办公室的电话铃响,同事接起电话再转交给兰幼因,还没走远,就听另一端瓮声瓮气的激烈语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可兰幼因却没什么表情。
“你没弄错吧?”吕鹏劈头盖脸就问。
“弄错什么?”
“养蚕人早在重庆就死了,我亲手抓的、枪毙的。”
“哦……”兰幼因拉长了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并不关心,“但是吕处长,说好的我只负责解码,不负责分析这上面指代的到底是谁跟谁啊。”
吕鹏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反倒在一瞬间头脑冷静下来。他忽然感到懊丧,自己因为意料之外的电文内容而失态了。兰幼因不会弄错,她甚至在公文纸上附了解密过程,思路清晰、字迹清爽,就连落笔的句号都圈出四两拨千斤的笃定。
就是道数学题,一层一层解下来,剩下全国通用的明码。对应的每个字都那么明确,甚至不是暗号,分明就是这个代号一二零七的共党发出的,但是他为什么要提到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难道养蚕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在搞“野火烧不尽”那一套把戏?
“吕处长,你要再继续占着这个外线,我可就得跟我们领导打报告了。还是说保密局打算外聘?多付我一份薪水?”
放下电话,兰幼因转头看到同事投来的探寻目光,她没有解释。
就是从这天起,关于兰幼因的传闻,便又多了一条。
不过她本人却显得丝毫不在意,无论是同乔鸣羽的关系,还是近来跟陆军总司令部里某人的关系,如今再多一个跟保密局的关系,与她而言都是产生不了任何影响的。
但是关于花了一夜破译出来的那条电文,倒真有个自己的想法,只是吕鹏没问,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吕鹏一心在意的是那个养蚕人,但是兰幼因却敏锐地发现,一二零七这个数字有点特别。她不知道电文的来历,但是她想,这个代号并不是排序正好到了第1207位,或是取自某年十二月初七的日子,而是两个数字相乘结果——17和71,正反都是质数。
学过数学的人,大概都对质数有点偏爱。
兰幼因对这个一二零七有了点好奇。
不过,这点好奇还不足以让她去深究一个共产党的身份。
实际上她觉得,保密局整天抓共产党,也尽是走投无路的昏招。后方排查出再多的间谍,也抵不上前线一个营长或是师长带着整营整师的人叛变。或是像年初的时候,空军八大队有两个飞行员驾驶着追逐机跑了,跑之前还在陆军俱乐部头顶丢了两枚炸弹,因为以为当天蒋介石在那里参加活动。
保密局根本查不到那些人。
还有都跑到眼皮子底下的,像吕鹏这样的职位根本就不敢查。
前些日子国民大会选副总统,兰幼因也少不了被拉去参加各种饭局,席间那些接近权力中心的长官喝了两杯,话题就开始往平素不好说的方向转了。
“当时在莱芜,白司令的亲外甥都被俘了,那个姓韩的,却单枪匹马就跑回南京了,说他没问题,谁信?但结果呢?46军全军覆没,他现在倒在兰州好好待着呢!”
兰幼因没见过那位姓韩的军长,但是也听说他根基深厚,有几位将军作保,别说吕鹏这样一个小小的处长,就是保密局局长本人也不敢请他去喝茶。
而在酒桌上说醉话的那些人呢,嘴炮打得震天响,听上去正义凛然,可是几个钟头过后,操心的就又是怎样利用权势地位敛财了。
兰幼因想到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还是天气再热一点?总之有一天,她和乔鸣羽难得一起下班,傍晚天气凉爽,便决定散着步回家。他俩的脚程都不慢,不用谁迁就谁,从黄埔到桃源村,不过一刻钟而已。
他们当时边走边说话,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好像兰幼因在说,相比于重庆,南京的路是好走的,因为道路四平八稳。
乔鸣羽便开始讲南京的市政交通,是民国十六年施行“首都计划”的时候仿着美利坚首都华盛顿的交通建设设计的——一条中山大道作为中轴线贯通南北,方格网的骨架分割出思路清晰的商业区、文教区、居民区和政治区……
兰幼因打断他,知道知道,紫金山就是中国的国会山。
乔鸣羽意识到自己又长篇大论在上课了,便连忙打住,动作夸张地捂住嘴道歉,又卖弄了,不好意思。
兰幼因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白他,真是受不了你。
但是他们还是沿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说到还都一年,跟共产党的仗也打了一年。因为是夫妻,所以有些话说起来也不避讳了——他们刚一起参加了解四平之围的庆功表彰大会,看到在东北作战的杜聿明和陈明仁一起被授予了青天白日勋章,但是据说陈明仁的那枚只在他的胸前戴了一会儿,就被他自己摘了下来……
乔鸣羽便说,大概是想到四平街死了那么多人,一块最终会沦为破铜烂铁的东西又有什么用?还有上一个被授予这个荣耀的人,“铁血将军”张灵甫,还不是阵亡在了尸横遍野的孟良崮……
兰幼因见他的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便安慰说,现在广播报纸都在讲共产党军队已经被赶到乡村野外,内战就要以他们的失败告终了。
乔鸣羽摇了摇头,说那是中央广播,念的都是官样文章,如果换一个频率,外国的通讯社或者地方的广播台——比如有个邯郸电台,就会听到关于东北战局不一样的消息。
邯郸电台?兰幼因扭头看向丈夫的侧脸,那是共产党的电台啊……
不久后,她就在家里发现了乔鸣羽从国防部三厅带出来的国军在黄河某段的河防部署。
兰幼因没想到,关于一年前那个夜幕降临前一刻钟所发生的对话,居然还历历在目。
一年过去了,东北还在打,中央广播还在歌功颂德,只是相信这套言论的人越来越少,只是很早看透这场仗结束不了的人已经不在了。
兰幼因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窗外,肯定是前一晚没怎么睡的缘故,脑子里的事混沌成一片,竟不由她控制似地胡思乱想了。看来今天得早点回家,补觉。
不过临近下班点的时候,国防部大院门口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第二绥晋区司令来南京开会,南京和上海的记者并不满意日前国防部发言会上的通稿,又不知从哪得到蒋总统要在大礼堂旁边的“憩庐”官邸会面王司令的消息,于是纷纷跑来蹲点。
保安事务局的警卫严阵以待,但一个没留神,还是在参谋总长的车子出现时,让一个小个子女记者漏了出去。记者对着车窗猛按快门,即便被粗暴地拦住,还冲扬尘而去的车屁股喊:“顾总参!你怎么看美联社的报道跟政府宣传并不相符?王司令!济南城当真固若金汤吗?你来南京是来述职还是递辞呈的?”
从大楼里走出来的兰幼因不由挑起眉毛,心想倒是有一阵没见过这么大胆的记者了,是哪家报社的?
“我是《文汇报》驻南京的记者朱颜君——”这就自报家门了,“我有采访总统府和国防部的通行证,你们放开我!”
原来是警卫驱散记者,却抓了一个当典型,按过往惯例,抢下相机、没收胶卷,再带回去关一夜,以示警告。但,这回可是个姑娘家。
兰幼因稍稍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刻,看到另一个人已经走了过去。
国防部的警卫每天见惯了大大小小的公务员,有时还得替一些长官跑腿办事,却难得有像任少白这样,上下班路过的时候,都会跟他们打招呼问候,偶尔还散几根烟,闲聊几句。因此,当任少白上前做个和事佬,让他们放眼前这个女记者一马,卫兵们觉得卖他一个面子也无妨,而且——
“搞得乱哄哄的,万一被人拍了照片,上头要是丢了面子,还得哥几个担着,不合算。”任少白一副替他们着想的样子劝道。
罢了,警卫退后,警告记者不许再胡来。
“相机还我!”朱颜君还在大声抗议,“我是记者,调查采访是我的职责和权利,你们凭什么扣我的东西?”
任少白赶紧把她往外推,还用他一贯的世故语气在劝:“这位《文汇报》的朱记者,好汉——哦不,好女不吃眼前亏……”
兰幼因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想这个任少白果然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然而,当看到二人消失在围墙外面,她却心下一动,鬼使神差地绕过警卫,顺着隐隐绰绰的声音来源,走到了围墙里面的这一侧。
果然,任少白当真是属狐狸的,替一个记者解围,绝不是出于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们当记者的也不容易,总得交差,都能理解。我回头可以帮你把相机要回来,只是胶卷嘛……要不这样,咱们做个交换,我过两天给你一个独家爆料,但是王司令的新闻和照片,就要压下来……”
“少白哥?”叫朱颜君的记者忽然试探性地出声。
任少白原本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兰幼因也在围墙后面愣住了。
朱颜君又道:“是我呀,小不点!我家原来住在西家大塘!”
“小不点?”任少白也认出了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最近刚从上海调过来,主攻政治口。”
“可以啊!看不出来,那时候的小不点都当上大记者了。”
“还说我呢,我也不知道少白哥你居然进国防部当官了!”
“当哪门子官,混口饭吃罢了……”
二人笑着互相打趣,过了一会儿,朱颜君又道:“不管,那你更得帮我把相机要回来了。”
任少白说:“那肯定!但是刚刚我的那个提议,你考虑考虑?我本来就是想找个记者爆料,现在这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关于什么?要是哪个官员的花边新闻就算了,我们报纸不登这个。”朱颜君听上去又骄傲又不屑。
任少白笑了一下,问:“那倒卖军械发国难财怎么样?而且不是捕风捉影,有证据的。”
墙那头出现了一阵沉默,不知道是不是任少白在给她看什么东西,或是迟迟才意识到,说这种事,要提防隔墙有耳。
作为“耳”的兰幼因便在这沉默中转过身,轻轻地离开了围墙根。
而另一边,朱颜君盯着任少白的脸,忽然伸出一只手:“成交,相机。”
“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说完,他就小跑着去找警卫了,在警卫亭的外面,和一副刚下班模样的兰幼因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