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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二次穿刺,做还是不做?

既然医学有这样的不确定性,既然硬膜外穿刺如此“任性”,我为什么非要冒险尝试呢?答案又绕了回来,因为我要做剖宫产。为什么要做剖宫产呢?因为我的骨盆测量不合格。是不是骨盆测量不合格的孕妇,都必须做剖宫产呢?

实际上,很多欧美国家,乃至我国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的多家医院,早已不在孕期常规测量骨盆大小。产科学在根本上认为,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能怀上孩子,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女性骨盆的形状和大小多和她的身材成比例,人高马大的欧美女性胎儿的平均体重大,产道也宽大,娇小瘦弱的亚洲女性产道不太宽裕,但是怀的孩子也小。所谓大马路走路虎,小马路过奥拓,母亲的身材、骨盆大小、产道的宽敞程度和胎儿大小基本匹配。

而且,骨盆大小也不是顺产与否的唯一决定性因素。胎儿能够顺利分娩,除了产道是否宽裕、胎儿大小是否合适、胎位是否正常,还包括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母亲的产力。有时候产道不太宽裕,孩子又偏大,但是母亲身体强壮,产力超常,照样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换句话说,产道宽敞,胎儿不大,胎位也不错,但是产力太差的“柔弱”母亲,照样无法将胎儿顺利娩出。自然界是残酷的,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不允许没有体力耐力或者病恹恹的动物拥有可能同样孱弱的后代,分娩是新生命降临之前的一场生死考验。

实际上,即使骨盆出口狭小,胎头仍然可以利用会阴后三角部位的空间娩出。胎头的最大特点是可以塑形,它会像变形金刚一样适应母亲产道的形状,保证胎儿顺利降生。无可否认,在能否顺产这件事上,我个人没有做到百分百的努力和尝试,就直接举手投降了,直接去做貌似可以“一刀解千愁”的剖宫产了。我早早叛变,必须承认是因为内心深处,一个妇产科医生对分娩过程的极度恐惧,知道越多的人,往往越胆小,就像审讯室里的书记员,因为见过太多严刑拷打,被捕的时候最有可能第一个成为叛徒。而且,和人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我总是心存侥幸,认为那些可怕的并发症或者意外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将我一步一步推向之后的剖宫产、硬膜外麻醉、穿刺失误、头痛、卧床,乃至现在还要考虑是否需要通过另一次穿刺,去挽救前一次穿刺失败所造成的后遗症。

老百姓不懂这些,也不做产前检查,更没有医生给她测量骨盆,她就知道女人都会生孩子,别人能生,我也能生,肚子一疼就往产房跑,说不定还顺产了。而我这个妇产科医生,因为知道太多,又有偏倚和盲点,反而此刻躺在床上备受煎熬,世事无常,可能说的就是我现在这个状况。当然,不做产前检查绝不值得提倡,不出问题则已,出了问题就是“一尸两命”,悔之晚矣。

“打穿了”是一次医疗意外,如果再穿刺一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意外,或者发生另外一个更可怕的意外?例如脊髓周围感染或者血肿,向上引发脑部感染,向下引起下肢瘫痪,到时候别说再当医生,我可能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用一个有创伤的方法去解决一个因为创伤导致的创伤,就有可能发生新的创伤,这条法则对所有人适用,医生也不例外。

二次穿刺,做,还是不做?

医生,这个每时每刻都在做判断、都在做主、都在做决策的职业角色,使我多年来都在内心的世界里一意孤行,很少将求助的目光真正望向他人。现在,也只有一个人安静下来,仔细想想,何去何从。

当晚,我想到曾在一本书中读过的一个真实案例。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性,已经有了三个健康的孩子,夫妇二人决定不再生育,于是丈夫选择了输精管结扎术,也就是男性绝育手术。

这是泌尿外科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安全性已经得到全世界的肯定和论证。在门诊就可以进行,熟练的医生几分钟搞定,病人不需要住院,手术后稍事休息,就可以回家。

可是,手术后第三天,男人发现双侧腹股沟部位红肿,并且伴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医生检查后,确定是伤口感染,给他开了抗生素。服用药物几天之后,没有任何好转迹象,他感到局部肿痛加重,而且还有向身体其他部位蔓延的趋势。

医生果断收他住院,使用了静脉抗生素,但是炎症的控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红肿仍在扩散,病人开始心律不齐,并且出现心力衰竭。心脏超声显示,他的心脏瓣膜上满是赘生物,原来细菌通过血液播散到心脏,并且在本该光滑的心脏瓣膜上定居下来。

心衰的问题无法控制,心脏外科医生进行了紧急的心脏瓣膜置换手术。就在被细菌侵犯的糟烂瓣膜已经切除,新植入的瓣膜本该行使替代功能的时候,厄运又发生了,感染难以控制,紧急更换的新瓣膜又不断有细菌黏附和聚集。最终,赘生物脱落游走,顺着血液循环定植在他的脑部,形成颅内脓肿。病人很快陷入昏迷,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植物状态后,这个活蹦乱跳的精壮男人,死于简单的绝育手术导致的极其罕见的致死性并发症。

顺着这样一个悲剧的结尾向前追溯,你会发现,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小小的、根本不起眼的绝育手术。手术后出现感染问题,这非常常见,在外科医生眼里,这就像一个蹦跳滚动的小石子,哦,有点感染,小意思,吃点消炎药,几天就好了,太容易将它轻松拿下了。谁料想小石子不断加速,蹦跳得越来越快,最后,当它变成一块突然坠下山崖的大石头时,医生开始害怕并且大举出动,但为时已晚,就算拥有世界上最高明的医术,也无法以更快的速度,将这块带着加速度的飞快下坠的巨石拖将回来。

绝育手术不是救命用的,当然可以不做,全世界已经发明了那么多非创伤性的避孕方法,虽然它们使用起来有着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弊端,但是不得不承认,它们最大的优点是没有创伤性,不会让你陷入手术后的败血症、细菌性心内膜炎、心力衰竭、颅内脓肿,乃至丧命的危险。

你会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可怜,怎么就这么走霉运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真实的医院里就是这样,不要以为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和顺理成章,不要以为推进手术室的每一个病人,都能在问题解决后被顺利推出来,并且不会因为手术失误或者出现意外状况被再次或者反复推进手术室。在这里,几乎每天都会出问题,大错偶有,小错时常,但是归根结底,如果你不制造那样一个危险的机会,不幸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厄运的到来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旦推倒,将无从阻止。与其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不如我们保护好自己,尽量不去碰触厄运的开关。虽然我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而且要靠这把手术刀活一辈子,但我最大的职业感悟却是:珍惜上天赋予我们的奇妙身体,相信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顺应它,并且相信它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尽量避免有创性检查和治疗可能带来的意外伤害。

我拒绝了再次穿刺的建议,劝说自己不要焦躁,既然不幸已经发生,为何不将自己最初的乐观情绪坚持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也许两个礼拜,最多一个月,我就能恢复如初,况且身边还有这么多帮助和关爱自己的朋友、同事和亲人。

就这样,我继续躺在床上吃饭、刷牙、洗头、擦浴、喂奶、听音乐、看书,还有就是继续与婆婆的各种养孩子和坐月子的旧观念作斗争。她给我洗脑,我就给她反洗脑,最后,终于在是否使用尿不湿、是否把尿、是否挤奶头、是否喂黄连水、是否加奶粉、是否需要买奶瓶额外喂水等重大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

手术后两个礼拜,我满血复活,彻底告别头痛。

当我再次自由地直立行走,再次看到户外高大洁白的玉兰、湛蓝无云的天空,我相信希望永远都在,只是不知道和自己还隔几条街,或者,希望就在前面不远的某个拐角处,只要始终愿意向着预期的方向祈祷和努力,总会遇见。

事情的真相总是在所有一切都圆满结束之后才逐一显露。在一切还未明了之时,焦躁气馁或作困兽之斗都可能造成命运之舟的偏航。经历这一次不算小的波折,我告诉自己,人生要忍耐,要学会等待,时间医治一切,也会揭示一切,但是要给时间一些时间,就像我们总要学着给别人机会,给时间机会,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