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明的医生都会犯错,医生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同样无法避免医疗意外。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经过那次麻醉意外,时间最终治愈创伤,年轻的生命仍像丝绸摸上去一般顺滑,我还算毫发无损地将这段略有磕绊的生活顺了过去。
经历这次小磨难,人生似乎还有意外的收获,我和麻醉医生原本只是普通同事,后来变成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的亲戚朋友邻居同学要做手术,我都热忱推荐她。要知道,外科医生推荐的麻醉大夫一定错不了,在手术室里,他们在同一个手术台上共同战斗,就像一对同床共枕多年的老夫妻,早已摸清对方的深浅和长短。
如果朋友问我为什么推荐这位医生,我会说:“那还用说吗?人家麻醉打得好呀,我自己做剖宫产找的就是她。”
这是不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没撒谎,只是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次是留了后半句没有说。医生都会出错,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又有谁不是踩着自己失败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
在协和做实习大夫,先从护士学起,每天早晨轮流值班,给需要化验的病人抽血。在我的手还很潮,“一针见血”还只是传说的实习初期,偏碰上一位血管条件特别不好的大爷,换了好几个地方,扎得他满胳膊都是大紫包,才把血抽出来。屋漏偏逢连阴雨,还正遇上一个掉底儿的玻璃试管,啪的一声,好不容易抽出来的血,从注射器推出来,全打我自己脚面子上了。
大爷却说:“没事儿,不怪你,小张大夫,我感觉你快练成了,我这个血管啊,帽子上有两道蓝杠的护士长都得扎两针才抽得出来,快去找一个不掉底儿的试管,再扎我一针,让我成就你今天的抽血大业。”
当时,我就哭起了鼻子。
当了住院医师,为卵巢癌肺转移胸腔积液的老太太做胸穿,手底下没准儿,把肺扎得哧哧漏气。老太太原本只是胸水,被我活活扎成了血气胸,眼瞅着被憋得嘴唇青紫,呼吸困难。我带着哭腔呼叫胸外科医生:“快来做闭式引流,要呼衰了。”外科医生健步跑来,摸准肋间隙,大粗针咔嚓一声扎进去,气泡争相被引流出胸腔,被压瘪的肺脏才重新膨起。病人终于喘匀了气,她第一句话竟是对我说:“谢谢你啊,又救了我这把老骨头,瞧把你急的,我死不了,别看活着喘气儿不容易,但是喘不上来这口气儿,还真难受。”
我一边哭,一边摘掉她的氧气面罩,给她换成舒服一点的鼻导管吸氧。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白胶布,给她固定鼻子上的吸氧管时,我发现她的鼻翼和面颊上都是冷汗,刚才一定是憋坏了。她不是不害怕,她也不是不难受,她那么艰难地挺着、活着,还要打起精神来,扶我这个愚笨的小大夫一把,那一刻,我除了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年三十,我给腹膜癌病人做腹腔化疗,想往肚子上扎针,再灌注化疗药。结果意外刺破粘连在腹壁下方的肠管,发觉不对的时候赶紧拔针,四寸多长的针芯儿里全是大便。病人的化疗必须全面停止,还得不吃不喝,搞不好随时要被推进手术室修补肠子。
我难受得要命,真心觉得对不起病人,本来已经是肿瘤晚期,大夫还给她雪上加霜。整个中午,我都不敢去见老人家,只是躲在门外,通过护士的护理记录,了解她的情况。下午,老人打发护工来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说:“别难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再扎露馅儿几个,你就成大医生了。大过年的,我正不乐意打化疗呢,谢谢你呀。”说完还塞给我一个小红包,让我过年买糖吃。临走的时候,她对我挤着眼睛说:“没几个钱儿,千万别给我上交医务处,我这老脸没处搁。”
当了主治医生和副教授,开始主刀手术。给一位盆腔粘连严重的孕妇做急诊剖宫产,孩子还没捞出来,膀胱上先戳了一个洞,幸亏当场发现,及时修补,并无大碍,产妇却要比别人多插一个礼拜尿管,个人生活还有给孩子喂奶洗澡各个方面诸多不便。
因为担心术后再次粘连,她听医生的话,坚持每天下床活动。看到她一手推着输液架,一手拎着尿袋子,像拖着手铐脚镣的囚徒一般,在病房走廊里缓慢挪动,我的心都碎了,都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从未责备过我一句的家属,竟然专程来劝我:“张大夫,别太自责,是我爱人的情况太复杂,手术台上真的是难为你了,特别感谢。”
医生的学习曲线是漫长的,成长中的医生有时候就像初学走路的孩子,病人的理解、家属的支持,就像年幼时父母发自内心的鼓励和一次次跌倒之后的搀扶,让今天的步伐更加稳健自信、果断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