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机。我以为裕里肯定回了些什么,可是手机里并没收到她的信息。反倒是妹妹问我人在哪里,总之我先把下榻的酒店发给了她。
等我在前台退完房,妹妹红子正好开着车来接我。
“咦?你们不是要去迪士尼乐园吗?”
“昨天就去玩回来了。”
“前天才见过面,今天又见,真是难得。”
“你总不能连趟家都不回就走了吧。”
妹妹把我塞进车里,强行带回了老家。许久不见的双亲已经完全成了高龄老人,也不像从前那样这呀那呀地唠叨我了,估计对我也是看开了。机会难得,大家决定一起去秋保泡个温泉。我很久没跟父亲一起泡过温泉了,帮父亲搓背更是头一遭。父亲从前是卖二手车的,已经退休二十来年,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长大的最后一代人。说起来,我还没和父亲聊过他那段经历,这倒是个好机会。
“你还记得打仗那会儿的事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
“跟我讲讲。”
“唔,怎么说呢,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空袭的时候我们已经疏散到吉冈,不过能看到夜空烧得通红。大人们都很害怕,可我还小,只觉得好看。要知道,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那片火海里,怎么能说好看呢,到现在我还很后悔。附近的广场来了些士兵,忘了是什么事,我看到他们端着冲锋枪射击。也不知是在训练,还是故意让孩子们看,总之战争年代就是这样。冲锋枪的声音很可怕,非常响,地面都在震动。我很肯定自己早晚都得上战场为国捐躯,以为枪也没什么好怕的。可是看到了实物,我才知道有多恐怖。我心想,自己肯定是不敢拿枪杀人的。可是士兵打仗就是为了杀人,而且对方也会向你开枪,总之就是人间地狱。虽然法律上有治安维持法,可打仗本身就是治安最坏的状态,毕竟杀人成了理所当然。”
我还没听够,可是再聊下去两人都得泡晕了,就在快说到停战时出了浴池。回到房间,饭菜已经准备妥当。双亲、妹妹和我四个人围着饭桌,享用起怀石料理。妹妹的两个小调皮蛋被留在家里看家,一小家子难得没有打扰地吃了顿饭。
母亲好像很迷长田弘树,每周都会看《杜之都 散步道》,一直追着我问同学会怎么样。可是这种时候我就口拙得很,不知该怎么说明,我不擅长那种千篇一律的旅行见闻。
“播音员的声音怎么就那么悦耳,我要是练习练习,是不是也能跟他们一样啊。”
如果换成那群作家朋友,光是这种无聊的话题都能热议半天,可是父母的反应却如同嚼蜡。
“因为人家训练过啊。”
“因为别人做过训练。”
二位一板一眼的回答就这么终结了话题。
这时,父亲唐突地问了一句:“你小说写得如何了?”
听到我说“其实呢,我差不多想放弃了”,众人陷入了沉默。等我回过神,妹妹已经两眼通红。这么多年,无论家里人如何劝说,大儿子都赌气不听,现在却突然宣布引退,看来对大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们肯定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明明有那么多路可走”。妹妹之所以掉眼泪,肯定也是气我白白浪费了人生。
席间一片寂静,仿佛在守灵。虽然长男还活着,正动着筷子吃怀石料理。如果说,认真找个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组建幸福的家庭、孝敬父母才是正道,那我这个长男的人生无疑属于偏离轨道、毫无计划,可以想象今后会是何等令人不齿。我无地自容,赶紧吃完饭,逃进了露天澡堂。我任由身体吹着夜风,说实话真的一片迷惘。
洗完澡,我坐在按摩椅上揉着肩膀,查看起手机。可是依旧没有裕里的回信。
如果裕里不回话,我就没法询问你的近况。想让你解除魔法的野心,眼看就要轻易破碎了。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去见你吧,我突然一闪念,可是到底没有见你的勇气。虽然如此落幕未免不明不白,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别说裕里,无论白鸽组的事务所,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没给我发过信息。一想到根本没人需要我,更是让人崩溃。
回到房间,父母和妹妹正在看电视。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东京那边临时有事,约了明天一早,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母亲惊讶地反问:“什么?现在就走?”
“嗯。”
“公交车都收班了啊。”
我没考虑到这么多,纯粹是在自暴自弃。
父亲说道:“叫出租吧。”
妹妹问:“打出租去车站?要多少钱啊?”
父亲回答说:“五六千日元吧。”
妹妹用前台的电话帮我叫了出租车,我离开温泉街,乘坐最后一班新干线回了东京。
其实我没有任何理由中断久违的家族团聚先走。唉,为什么我总是这样主动把事情搞砸。就是因为总是做出今晚这样的举动,从长远看,才会不痛不痒地白白浪费人生吧。想到这里,我就郁结不已。大儿子是这副德行,我真为家里人不值。不对号座席只有零星几个乘客,我在角落里双手捂着脸,哭得停不下来。唉,可能的话,我真想就这么去死。
等回到高圆寺的公寓,已经是深夜。我累得直接往床上一躺,衣服也不脱就一觉睡到天亮。
我睁开眼,浑身都使不上力气。蒙眬的大脑回放着这几天和过去发生的种种,每每想到“啊,我已经不是小说家了”,就不由得一声哀叹。我还是舍不得,又拿起手机寻找裕里的回复,照样一无所获。“啊,我真的已经不是小说家了”,我又是一声哀叹。结果还是放不下,又给裕里发了一条信息。不,这是发给你的信息。
“我直到现在还爱你。”
然后,不知不觉我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是过午。再这么躺着,说不定就要睡到天黑了。我可不想半夜里失眠,就强打精神出了家门。我一路走到东中野的事务所,打扫了鸽棚,到傍晚才返回高圆寺的公寓。
那天晚上裕里也没回我的信息,第二天,我装了两车鸽笼,跑了两个场地放鸽子。回到家,我打开偶尔才会看一眼的信箱,只见一堆没用的广告传单上,躺着一枚手写的信封。寄信人没有留名。
会是谁呢?
说不定是伪装成信件,等打开才知道是传单。最近打广告的爱耍这种花招,为了让人打开看一眼也是费尽心机。我来到信箱旁的垃圾桶,把没用的传单都成捆扔了,心想着如果这也是广告就直接喂垃圾桶,一边拆开了信封。信笺抬头写着“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我看向最后的落款,是你的名字。
“未咲。”我忘了呼吸。
我激动得快要升天,立刻拿着信冲上楼梯,打开房间的门锁。熟悉的房门此刻就像天堂的门扉,金光闪闪。房间里洒满西沉的阳光,神圣肃穆。我舍不得立刻就读,而是换上居家服,洗好手,喝完凉水解了渴,这才重新拿起信。白色信笺上,印着淡淡的桃色花朵。
我手里握着信,躺到床上,就这么睡着了。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我并不是想抱怨,可全都是你的错。都怪你突然发来那种短信,结果被我先生在待机画面上看到。这下可好,他误解了我和你的关系。
信并不是你写的,而是你的妹妹,她还在假扮你。你的妹妹到底在想什么?我既惊讶又忍不住好奇,继续往下看起来。
先生一气之下弄坏了我的手机,已经没法再用。无论通话记录还是朋友的联系方式,一个不剩。我先生发起脾气就会失控,根本劝不住。而且他是网络安全的工程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说不定他已经锁定了你家的地址,正要黑进你的电脑呢。
之后你还发过什么信息吗?如果发了,不好意思,我看不到。这就是我想说的,毕竟有些过意不去。抱歉,我也不希望像这样单方面给你写信。你不用回信。我没有留我的住址,见谅。
不过昨天的确是好久不见。你说在写小说,是哪种呢?小说也有很多种吧,是纯文学?推理小说?还是幻想小说?如果还有机会见面,到时给我讲讲吧。
字迹潦草,请见谅。
此致
敬礼
远野未咲
从信的内容看来,夫妻俩因为我吵了架,而且她的手机也被弄坏了。我有些内疚。可是她没有留下联络方式,不给我道歉的机会。这下真的探听无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打听不到你最近如何。早知道,那晚在公交车站就该问清你的近况。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裕里为什么要冒充你依然是个谜,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信。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今早我和先生又为你的事大吵特吵,倒霉事一桩接一桩。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这是最后一封信了。祝你工作顺利。
远野未咲
不难想象,我的留言闯了大祸。可是单从信上,又看不出具体情况。
几天后,又寄来一封信。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我家来了两只大型犬,先生说让我养。他肯定是在报复我。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可是不跟你说一声又不解气。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你就当作没看到吧。
远野未咲
几天过去,又是一封。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婆婆要来家里住一段时间,这肯定也是丈夫的报复。
我并不是在怪你,只是希望能给你分享些许我的痛苦。没有手机真的太不方便,不能给任何人发信息,没法找人发泄,我快爆炸了。发明手机以前,人都是怎么解压的呢?感谢你倾听主妇的埋怨,看完就扔掉吧,我不会再写了。
远野未咲
看来我害裕里的家庭矛盾越发大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是又没法跟她取得联系。而且即便有办法,她本人也下过禁令,还特意不留住址。如果由我主动联系,肯定是火上浇油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检查信箱,等着裕里的下一封信。没想到我会有盼着裕里来信的一天,真是讽刺。
就这样,来自裕里的、单方面的、非交互型的通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