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里说过,鲇美给她看同学会的请柬时,信封背面写着一个“陌生名字”,那应该就是长田弘树。我收到的信封背面就写着他的名字,落款是同学会干事代表。他和我都是三年级二班,不怎么起眼,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不过仔细想来,他有个实况转播的奇怪特技。他很擅长模仿各种比赛的实况转播,像职业棒球、高中棒球或者相扑,我就只记得他用这一招来逗周围人开心。也不知他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不过他倒把这份爱好贯彻到底,当了一阵地方电视台的播音员,前些年独立出来,自己办了个地方性的散步节目,名叫《杜之都 散步道》。也是以此为契机,开始有同学联系上他,一来二去才说起要办同学会。
顺理成章,长田就这么成了同学会的干事代表。不过他也只是挂个名,实际的安排和筹备是四班的小川浩二和三班的田边满在张罗——这是小川浩二自己半带得意告诉我们的。小川抱怨说,其实本来应该是你这个学生会长来当干事,可你一直行踪不明,始终联系不上。你已经被他们当成了失踪人口。其实不光是你,横井将太、板桥裕子还有高桥正胜,也都被归进了“失踪人口”。
要不是妹妹带来了同学会的请柬,我险些也成为其中一员。我的妹妹现在也已经结婚,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偶尔她有机会来东京,会捎带些土产来看我。这是好事,可一见面她就抱怨,总是叨念我该正经过日子,别再做梦了。这时我会反驳她说,我是在正经地养鸽子。而她又会训斥我,要养鸽子就专心养,一把岁数了还是临时工的待遇,等老了可怎么办。道理都在她那边,句句戳我痛处。
“你想啊,就算你将来还能成功出书,可是然后呢?你能像村上春树或者东野圭吾那样,好看的故事一本接一本出?”
每次见面我都会像这样被她念,说实话这妹妹还是不见为好。可她联系我说,八月初会来东京。她给我发了LINE,说孩子们放暑假,想去迪士尼乐园,顺便先来家里看我。
我说那就请你们吃晚饭吧,给她发了高圆寺车站附近一处家庭餐馆的地图。可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快两个小时,她就直接杀到了家里。原来他们到早了,孩子们正在餐馆里等着。妹妹边帮我打扫起乱糟糟的房间,边念叨着房间要勤打理、垃圾要按时扔,又开始啰嗦。这就是那个小时候胆小怕事、总跟在我后面打转的妹妹,曾经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把我夸上天。在这样的妹妹看来,如今的我基本就是个废人,肯定让她很不值吧。
等去了家庭餐馆,这回又轮到等得不耐烦的外甥和外甥女开始抱怨。这么久在干吗呢,我想回去了,这家店在网上的评价只有两星,诸如此类。
全都怪我不争气。两个小家伙实在太吵,周围不时有目光投向我们的座位,每次都让我胆战心惊。大家肯定都误以为我是父亲,把我们当成了普遍的亲子关系。我实在是受不了,正要按捺不住赶紧回家的冲动时,妹妹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了同学会的请柬。一看时间,居然就是明天晚上。会场在仙台车站前的酒店。
那你呢,你会去参加吗?
这下,我满脑子就只剩下你了。无论是外甥外甥女的抱怨,还是想去迪士尼乐园玩的游乐项目,都没进我的耳朵。我甚至记不清是怎么跟妹妹他们道的别,真是没有比我更差劲的哥哥了,好一个没用的中年人。他们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在车站检票口和他们挥手告别,回家路上始终在烦恼这同学会该去还是不该去。选择不去很容易。我并不认为你会出席,可是万一你去了,我就会见到你。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内心的喧嚣。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年,一切都是遥远的陈年往事。那些彼此心怀梦想的日子早已逝去,当时的种种,如今也只是令人怀念的回忆。并不是说,我到现在还爱你。伤过的心也很早很早就已痊愈。遗憾的是,你对我施加的魔法至今仍未解开。如果再见到你,是不是就能让你解除对我施的魔法?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只是在想,如果在二十四年后再见你一面,是否就能给自己一个了断。
去见你,去灭掉我至今仍未燃尽的梦想之火。
不当小说家了。
我对自己这样说道,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相信真的可以就此了断。
如果你在,我就不写小说了。那,如果你不在,是不是我就继续写小说?不,你不在我就主动去找你,哪怕只看你一眼,就再也不写了。我对自己这样说道。
八月五日是个周日,我在东京车站搭乘下午两点二十分发车的新干线“隼25号”,三点五十二分就到站了。从东京到仙台,才一个半小时。还有些时间,我在站前的商务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在阔别多年的青叶大街和一番町四围闲逛起来。我想找高中时代常去的那家饮料店,结果店面已经没有了。我只好到附近一家时下流行的咖啡馆打发时间。
快到五点,我离开咖啡馆,向青叶大街中心酒店的会场走去。我只有读高中那几年住在这里,站前密密麻麻的酒店都跟我无缘。我穿过大门,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走进一家陌生的酒店。目的地是二楼的宴会厅,接待处坐着一对中年男女。我正要报上名字,二人却让我先别说,他们来猜。二人盯着我的脸打量一番,立刻就猜对了。接着反过来问我还认不认得他们,我仔细端详了半天,伤脑筋的是完全认不出来。不过记忆慢慢复苏,我确实对这两张脸有印象。只是虽然能想起长相,却叫不出名,结果依然答不上来。最后还是他们自报姓名。原来一个是三班的田边满,另一个是四班的小川浩二。小川浩二也说自己比初中时代胖了四十公斤,不过看他大笑时那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还有那眼梢,确实是昔日的模样。田边满妆化得太浓,还真看不出过去的影子。
进入会场,先到的同学们陆续过来打起招呼。大家都变了不少,一下子认不出来。不过仔细看着一张又一张脸,大脑逐渐适应过来,就能认出谁是谁了。神奇的是一旦对上号,就再也不会看错。哪怕头秃了,变胖了,化了浓妆,都能逐渐匹配上学生时代的模样。忽然间,那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仿佛就在眼前,从未改变。你真的一点儿没变呢,穿上校服也没多大变化吧?大家相互说着傻话,不过也并非全然的谎言。
“喂,乙坂!好久不见啊!你还记得我吗?”
我立刻就认出了来人,他是足球社的社长八重㭴启司。在学校里我们的关系说不定是最好的,他应该也把我当挚友看。可我呢,也许并没把他看得太重。那时候我始终心不在焉,只顾着寻找你的身影。而这一天,我一如既往,依然没好好听八重㭴叙旧,依然心不在焉,依然在寻找你的身影。
忽然,在我身后,有人叫了声“未咲”,让我忘了呼吸。等我调整好气息,若无其事地慢慢转过身,你并不在那里。在那里的是你的妹妹裕里。她怎么来了?不过并不是不能理解。在我离开故乡去上大学那天,来站台为我送行的也不是未咲,而是裕里。
她也注意到我,有一瞬间投来了视线,可是立刻就被周围的女同学叫住,收回了目光。没想到的是,周围那些女同学都管她“未咲”“未咲”地叫。到底哪里出了错?裕里看起来也有些为难,却还是搭着腔。这是什么状况?我按捺不住想问她,可她被其他同学团团围住,不太好挤过去插话。我正在犹豫,负责主持的长田弘树已经站到了话筒前,会场响起一片掌声。长田弘树用播音员特有的清亮嗓音致起了开幕词。
“哎呀,大家好啊,真是好久不见。我是三年级二班的长田弘树,在校期间承蒙大家照顾了。说真的,像这样看到一张张让人怀念的面孔,我简直以为这里就是仲多贺井中学的体育馆……”
他一个人就演讲了快十五分钟。长田现在是名人,是同学们的骄傲,哪怕他再说两个小时,估计也不会有嘘声。站在那里的不仅是同学,更是全仙台无人不知、最受欢迎的长田主播。等结束漫长的问候,长田主播把话筒递给了前校长。校长十年前就退休过上了隐居生活,已经老到戴上假牙就说不清话。带头干杯的是前教导主任,当年就很稀疏的头发现在几乎没有了,不知他是不是生过大病,连声音也没了曾经的魄力。至于老师,我们这届六个班的班主任都到齐了,不过他们都已步入老年。
干完杯,伴随掌声流淌出轻快的音乐,笑声四起。原来这是《杜之都 散步道》的主题曲。长田主播配合音乐又来到话筒跟前,突然换上了综艺节目的脱口秀风格。
“好啦,接下来大家就一起嗨起来吧!让我们听听各位都怎么说。首先有请第一击球手,仲多贺井中学第六十四任学生会长——远野!未——咲——!”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聚光灯照亮了一名女性。是裕里。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只是故意开个玩笑,结果谁都毫不怀疑她就是你。裕里一脸困惑,被震天的掌声推到了话筒前。
“各位,好久不见。大家好……呃……中学时代对我来说,也是充满难忘的回忆,呃……初中毕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站在话筒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话。今天……谢谢……祝大家玩得开心。”
我还以为裕里要坦白身份,哪知她索性冒充你发表起感言。不过她的计划还是太过无谋,怎么都结结巴巴,掩不住心虚。她一说完就逃也似的离开话筒,躲进了同学当中,不过长田主播并不打算放过她。
“怎么这就走了啊?学生会长!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裕里连忙摆手表示拒绝。
“咦?那至少请收下我的礼物吧。今天我特意为学生会长准备了礼物来着,请你务必收下!”
长田主播边说边高高举起一只小纸袋,催促裕里回来。裕里不情不愿地来到长田主播跟前,接过了纸袋。
“猜猜里面是什么?”
裕里把手伸进袋子,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是只白口罩。瞬间,某种感情隐隐刺痛了我的心。
“你还记得吗?读三年级那年校内爆发了反季的流感,有传言说你就是传染源,因为你一连好几个月都戴着口罩。你还记不记得有过这种传闻?”
裕里拼命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甚至有男同学专门围着你打转,为的就是被学生会长传染流感?”
裕里继续拼命摇头。
“曾经有过这段逸事呢,学生会长。请你务必当着诸位男同学的面,展示一下记忆中的口罩,不知你意下如何?各位说好不好啊?”
会场被掌声和起哄笼罩,长田主播继续往下说。
“顺便说一句,这只口罩并不是当时的实物,是我刚刚才在站前药铺买的新品,还请将就一下。好了,学生会长,有请!”
裕里被催促着戴上了口罩。忽然,她朝我看来。而我本来就一直盯着裕里,这下必然成了四目相对。这一刻,不知裕里心里在想什么。但至少,我想起了那个回忆中的场景,那个只属于你我和裕里的画面。或许,裕里也想到了相同的一幕。我沉浸在转瞬的追忆之中,没想到长田主播又把矛头对准了我。
“那么接下来是这位男士!转学伊始就成为足球社主力,带领球队杀入全国大赛的功臣,女同学们的超级偶像——乙坂镜史郎!”
刺眼的聚光灯打过来,伴随掌声,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没办法,我只好来到话筒前,却听见一阵嘲讽般的低语,像是“初中时候的经历有什么好炫耀”“搬什么过去的光辉事迹,谁知道现在混得怎么样”,说实话我都要崩溃了。
我在话筒前站定,正要打招呼,长田弘树却抢过话头,滔滔不绝起来。
“乙坂镜史郎在二年级的秋天转入我校,是神秘的转学生,抑或是风之又三郎。他刚转进来就被任命为足球社中锋,带领球队一举夺得全国中学体育大会的县大赛冠军,在决赛贡献两粒进球一次助攻。虽然在全国大赛点球大战惜败,第一轮就被淘汰,但他几乎参与了每场比赛的每一次进球。没有他就没有那些怒涛般的快攻,没有他也就没有如今的我。看着他的比赛,年轻的长田弘树暗自下定了决心,他想为这种比赛做实况转播!这就是我梦想的起点,也是我本人的原点。”
长田弘树冲我握拳振臂,我也回给他一个同样的姿势。可是,一想到他为之庆祝的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中学时代、在县大赛上贡献两粒进球和一次助攻的闪耀少年,我就浑身不自在。我只想赶紧发完言走人,可是长田弘树的单人秀还没结束。顺带一提,我并不是在二年级秋天转的校,而是三年级的五月。
“鲤鱼旗飘飘,雨洒黄金周的噩梦尚未醒,五月十二日的天空是万里无云。我们仲多贺井中学的足球社,以有史以来的最佳阵容,迎来了县大赛的决赛。对手是连续三年称霸的卫冕冠军,由身高一米八的前锋辛岛正明率领的大森中学。再看我校布阵,守护神门将吉田克晴,铜墙铁壁的后防森本和树、林文也、大中健人,中场细井幸太郎、宫原秀和、绪方肇,以及队长八重㭴启司……”
长田的表演让会场一片沸腾,这位集大成的播音员,仿佛正在实况转播那场造就了他的比赛。
“两翼是森田博和楠田由纪夫,再加上无敌的前锋,乙坂镜史郎!”
会场爆发出最为亢奋的欢呼。感谢长田弘树像这样重现当时的比赛,他的好意都快让我掉眼泪了。不过我并不是鲤鱼旗飘飘,雨洒黄金周之后转来的,也不记得五月十二日的天空是否万里无云,而且县大赛是在七月放暑假前举行的。胡诌的细节让八重㭴启司这个曾经的队长也忍不住苦笑。就算现在根本没人在乎这些……问题是气氛被炒成这样,让我待会儿说什么好。沐浴着胜利荣光的年轻人,经历了岁月三十载,如今只是个陈旧卑微的中年人。长田弘树的表演,更加凸显出我此刻的悲惨。我站在话筒前想说些什么,声音却沙哑得厉害,不禁清了清嗓子。
“咳咳,啊,不好意思,大家好,好久不见,我是乙坂。足球已经完全是过去的荣光了,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踢过球……挺那什么的,现在我也就看看世界杯乐一乐了。不过,真的很难忘啊!能让我高歌一曲吗?”
说完,我突然唱起了仲多贺井中学的校歌。我开始自暴自弃,甚至开始怨恨起长田弘树。过会儿大家肯定会合唱校歌,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故意先唱起来。也不知是在报复什么,也不知是在针对谁。或许是对长田弘树,或许是对我自己,又或许是对在场的全体同窗。无论如何,又会有谁能察觉这是一场报复。说白了,只是我在自暴自弃。我走调的校歌引来会场处处笑声。
像是“那家伙干吗唱校歌啊,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代表吗”或是“他也没有说的那么受欢迎啦”,又传来了嘲讽的私语,我闻声望去,看到了声音的主人,是岛田伊代和铃木宇乃,我三年级二班的同学。打那时起,她们就像一对性格刻薄的双胞胎,到现在也一点没变。而且她俩的嗓音频率很高,隔很远都能听清,十分气人。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让人怀念的吆喝。
“乙仔!”
是八重㭴。一只墙上装饰的气球掉到地上,被他一脚向我踢来。八重㭴从右侧的横传曾是我们的必胜战术。
“乙仔”这个绰号,也只有队员知道。八重㭴开出的气球缓缓描绘着轨道向我飞来,我边唱着校歌,边用指尖把气球停在半空,大家惊叹着鼓起掌。接着我拿气球垫起球,一口气把校歌唱到了第三段,到最后已经热泪盈眶。最前排的女同学甚至被我感动哭了,可她哪里知道,其实我这是无地自容的苦涩眼泪。这种场合总会有莫名其妙的眼泪。
长田弘树接着又把好些人叫到话筒前,伶牙俐齿地做着滑稽可笑的介绍,顺便打趣一通。岛田伊代和铃木宇乃说得没错,事到如今再搬出过去的光辉事迹,不仅周围人难堪,最难堪的就是本人。长田弘树这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在报过去的仇。说不定这并不是揣测,毕竟现在最享受这次活动的不是别人,正是长田。没错,这是一场以同窗为笑料的长田个人秀。
话虽如此,同学们倒也像看节目似的乐在其中,说不定双方的利害关系基本一致。
等一班从前的班主任氏家老师登场,会场的气氛顿时一变。他慢吞吞的独特语调还健在,现场仿佛重现了他当年的历史课堂。
“这里的人口也少了很多,大概五年前,我们仲多贺井中学已经和隔壁的多贺井中学合并了。校舍也逐渐老朽,就快拆除了。趁着还没拆,我拍了些照,给同学们介绍介绍。请看。”
氏家老师操作着自己带来的老式幻灯机,一张一张放着照片。伴随咔嚓咔嚓的模拟音,幻灯照片依次切过,会场寂静无声,却心潮澎湃。
“学校里没了学生,真的是很寂寞啊。”
没有桌椅的教室里,墙壁已经剥落,操场上杂草丛生。看着母校废墟一般的末路,大家与其说是怀念,或许更接近空虚。
“对了,我翻了很多抽屉和仓库,想找些纪念品给今天助兴。结果正好找到了你们那一届毕业典礼上的录音磁带,大家就边看幻灯边听吧。”
氏家老师笨拙地按下了收录机的播放键。
我倒抽一口气。扩音器里,竟然传出了你十五岁时的声音。
你在读答谢致词。恐怕现在全场的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是你我合作的答谢词。三月的一个周六,放学之后我受你所托,在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绞尽脑汁。你朗读了写好的原稿,带着开心的笑容这样说道:
“你可以当小说家呢。”
正是被少女的那一句话蛊惑,我至今仍然在写小说。还能有人和我一样蠢吗?像这样再次听到你的声音,那些珍藏至今的记忆有种被更新的错觉,模糊的影像仿佛越发清晰。不,这并不是错觉,而是我脑子里真实发生的现象。褪色的记忆确实在脑海中复苏,重新涂上了鲜艳的色彩。光是这样,我已经快承受不住。我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香槟,尝试冷静下来,却抑制不住悸动。终于,我意识到一件事。
“你可以当小说家呢。”
这句话确实有魔力,不过你当时的笑脸,同样让我欣喜若狂。你读了我写的东西,那么满足,那么开心地微笑,给了我无上的喜悦。我就是痴迷于你的笑,才从此走上这条路。
我听着你的声音,一步步退到墙边,在你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打开进出口的门,溜出会场,就这样离开了酒店。泪水就快决堤,再待下去,我肯定会当着同学的面丢足脸,忍不住呜咽,号啕大哭,哭到撕心裂肺,发出醉酒呕吐般的咆哮。
我拼命忍着眼泪,走在青叶大街上。然后,我对自己这样说道:好了,这不是见到远野未咲了吗,魔法解除,你再也不是小说家了。可是我实在难以接受,咬紧的牙关用力到臼齿都快碎了。不知不觉喝过头的香槟也开始起效,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倒在地上。我毫不在意来往行人惊诧的视线,借着酒劲躺在地上,回想起大学时代,你帮过我的那个夜晚。那晚我们结束了教育实习,连伞也没打,一起淋着雨回到了你的公寓。
然后我的脑子就断了线,夺眶的泪水流个不停。如果没有看到街对面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影,说不定我会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号泣。
那个意想不到的人,是裕里。她也离开了同学会的会场,好像在赶路。我一闪念,难道她是来追我的?
我启程去横滨读大学那天,裕里甚至来到车站为我送行。临别时她送我的那本《草枕》,至今仍是我珍藏的宝贝。不过不只因为那是她的赠礼,更多是因为书的最后一页写着她家的住址。她家的住址,也就是你的住址。裕里肯定希望我能给她写信吧,然而,最终我只是把书收藏起来,不曾给她只言片语。
我喜欢着你,你的妹妹喜欢着我。这是我们曾经的故事。
说不定裕里只是溜出同学会想先回家,碰巧被我看到,我就自作多情以为她是为我而来。我胡思乱想着,反而跟踪起她。裕里来到下一个路口,四处张望,的确像是在找人,不过会是我吗?看来裕里并没发现目标,她放弃寻找,改变了路线,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排起队,也许是要直接回家了。我悄悄靠近,在她身后打了声招呼。
“嘿。”
裕里回过头,或许是太过意外,她张着嘴,脸上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困窘。
“好久不见。我看到你先走了,就追了过来。”
“真巧,我也是看到学……看到你走了,才想来打个招呼。”
裕里瞬间说漏的那个“学”字,肯定是险些叫出“学长”,才赶紧改口成“你”。
“咦,所以你是来找我的啊。”
我没有拆穿裕里的口误,甚至没有拆穿她在假扮你,而是继续着对话。
“也不算特意来找吧,我本来就打算回去了。”
“这样啊,想到一块儿了。”
“是啊。”
“太难为情了,我很不喜欢被介绍成那样。”
“我也是,什么学生会长的光辉事迹,早就过去了。”
裕里还在认真扮演你。说真的,我还以为她会跟我实话实说。我期待着她能这样坦白:唉,其实姐姐临时有事,我就替她来了,也是想见你一面。可她只是继续撒谎,好像有什么隐情。这倒有意思。即便她愿意解释为什么来的不是你,我也见不到你,顶多一句“替我跟你姐姐问好”,然后分道扬镳。这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恐怕她是想借姐姐的缺席,故意装成你来参加同学会,为的是能见我一面。这是我当时自以为是的推理,于是索性再配合一下她的谎言。
“不过,真是让人怀念啊。我想再跟你聊聊,要不找个地方重新喝一杯?”
“咦?不了,我必须回去了……”
“这样啊。也是……那留个联系方式……”
“你在用Facebook吗?”
“没有,我不会玩社交媒体。你有邮箱吗?”
“啊,有的。”
“我记一记。有能写字的东西吗?”
“行,没问题。啊,不如我直接发给你?对了,再留个电话号码。”
裕里用我的手机输起自己的电话号码。她似乎有一瞬间陷入了迟疑,我瞥了眼手机屏幕,只见姓名栏写着“远野”两个字。片刻犹豫后,她接着打下的文字不是“裕里”,而是“未咲”。
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我想起了《天才瑞普利》,主人公汤姆·瑞普利杀了富家朋友迪基·格林利,冒充他短暂享受了奢华的生活。可裕里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难不成不只是今天,其实她从很久以前就顶替了你的人生?我这个作家的妄想开始不断膨胀。
裕里用我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等她收到振铃,就按下挂断键结束了通话。这样她就获得了我的手机号,完工。裕里把手机还给我,带着些许满足。
我忍不住逗起她。
“你还记得我吗?”
“咦?肯定记得啊。”
“记得我什么?”
“记得什么?这个……我想想……你是转学生……是足球社的……”
在裕里的认知里,肯定以为中学时代她跟我的关系要比你更近。裕里是足球社的经理人,而你是学生会长。在裕里看来,我跟姐姐应该没有任何共通点,说不定还是因为她才有了交集。这样一来,要想扮演未咲,就必须表现出对我几乎一无所知的样子。也就是说,哪怕她什么都知道,也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裕里面临的难题。一步走错,就会露出破绽,不知她打算如何回避。要拆穿这样的裕里,实在太简单不过。毕竟你我之间的故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其他呢?你还记得我什么?”
“唔,已经不太记得了。”
“真的?”
“都是好久以前了。喏,我把邮箱地址发给你了。”
于是我看看自己的手机,有她发来的短信,点开一看,是这样一段留言。
“好久不见!时代不同了,现在都是交换邮箱呢!这是我的邮箱地址!”
真没想到,她边跟我聊天边打了这段文字。我看向邮箱地址,用户名是“mamasan19740224@”。数字应该是生日吧,那“mamasan”会是指“妈妈”吗?我直接问了她。
“你当妈妈了?”
“什么?是的,没错。”
“有几个孩子?”
“两个。”
其实裕里又撒了谎,然而当时饶是我也没能识破。毕竟,我不可能连你或者裕里有几个孩子都知道。
“你……现在呢?在干什么?”
这次轮到裕里发问。
“我吗?我是……小说家。”
“小说家?”
裕里瞪圆了眼睛。这是她的真情实感,她被吓到了。最起码连你也知道,我曾经的梦想是当小说家。可是裕里却一无所知。
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裕里。名片上印着“小说家 乙坂镜史郎”、我的住址和电话,还有邮箱地址。
“小说家!真厉害!”
“并不厉害。”
公交车终于来了。
“你都写什么书?”
被她这一问,我倒不知该怎么回答。说起来话就长了,不是站着聊几句就能讲清。公交车已经打开门,我就豁出去直接问了。
“小说你看了吗?”
“小说?哪本?”
“嗯……下次再聊。”
“啊,那就短信里说!”
门快关了,裕里赶紧上了车。我挥着手,裕里透过窗户冲我轻轻颔首,立刻就扭头看向一旁,像是还在模仿你。
无论如何,那晚是个大收获。我有了裕里的邮箱,这下就可以随时打听你的近况。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问清楚裕里为什么要假冒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出招。
我给刚刚拿到的邮箱地址发了信息。
“很高兴能时隔多年再见到你,同学会算是来对了。”
立刻有了回复。
“我也是!^o^”
我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如果我说直到现在还爱你,你相信吗?”
又是立刻有了回复。
“别拿老阿姨打趣了!”
看来她是说什么也不肯亮明身份了。
我回到车站前的商务酒店,在休息室喝了一杯,又发出一条信息。
“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
我等着裕里回复。我惦记着,看了无数遍手机,然而很遗憾,当晚并没收到任何回音。在那之后,再也没收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