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里原本的打算很简单,去同学会的会场,跟接待人员打声招呼,告知姐姐的死讯就回家。虽然这是裕里本人的说辞,可是干吗还要郑重其事地化妆打扮呢?是因为大家都盛装出席,她也不能显得太随便吗?如果只是传达讣告,完全可以打电话给干事。罢了,追究这些也没意义。我倒宁愿裕里并不是为了来见我。
总而言之,裕里只想快去快回,结果被误认成了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裕里到了酒店的会场,看见接待处坐着一男一女。裕里说是两个不认识的学长,我补充一下,应该就是田边满和小川浩二。裕里正要自我介绍,却被他俩制止,就跟我那时一样,他们要先猜裕里是谁。不用说,他们报出的名字当然是你。
“你是远野未咲!对不对?没猜错吧?”
这是裕里没想到的。
“太怀念了!那我呢,你猜得出我是谁吗?”
田边满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裕里根本没有头绪。小川浩二也让她猜,她一点印象也没有。虽然学长只高一个年级,在学校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可她搜遍记忆也想不起来。裕里更发愁的是该怎么解开误会,可是田边满已经把她带进会场,高声宣布“学生会长来啦”。同学们接连围过来,左一句好久不见,右一句好久不见,纷纷要求跟她握手或是拥抱。到最后,裕里已经说不出真相。而且她在会场里看到了乙坂学长(也就是我),甚至四目相对。虽然已是好几十年不见,裕里还是忍不住心里怦怦乱跳,心想能再见学长一面也是值了。裕里也承认这一点,或许在她心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偶然遇到学长,心动一下无妨,不过主动搭讪就属于出格。
总之,一来二去同学会已经开始,长田主播配合《杜之都 散步道》的主题曲换上综艺节目风格,点名远野未咲。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人们主动在她和立式话筒之间让出一条路。或许这时她应当说:抱歉,其实我并不是未咲,是她的妹妹裕里,家姊上个月就过世了。可是看着众人热情的视线和笑脸,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震惊全场的真相。她心想,干脆就假装姐姐应付两句,在被识破之前就赶紧开溜。
“各位,好久不见。大家好……呃……中学时代对我来说,也是充满难忘的回忆,呃……初中毕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站在话筒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话。今天……谢谢……祝大家玩得开心。”
裕里的发言前言不搭后语,这可怎么演得了姐姐。她刚从话筒前逃走,又被熟识未咲的女同学团团围住,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在紧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担心还是揶揄。裕里紧张到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劲地发抖。虽然会场里冷空调开得很猛,她的额头手心还是不停出汗,险些因为贫血或者过呼吸晕倒。她向服务生要了水,逃到会场人少的角落,才刚喘口气,却又被长田主播点名。
“怎么这就走了啊?学生会长!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裕里连连摆手,示意“放过我吧”。
“咦?那至少请收下我的礼物吧。今天我特意为学生会长准备了礼物来着,请你务必收下!”
长田主播边说边高举起小纸袋,催促裕里回去。裕里没办法,只好接过长田主播送的袋子,从中取出一只白口罩。
“好了,学生会长,有请!”
裕里被催着戴上了口罩。瞬间,她看向我。而我本就注视着她,免不了四目相对。裕里的回忆顿时决堤,那个当着学长的面扯掉姐姐口罩的傍晚,那些和学长的过去,青春期里既酸甜又苦涩的记忆。裕里陷入了短暂的追思,不料长田主播又把矛头转向了学长。
长田主播的实况纯属自我满足,裕里实在听不下去。其实她本来就不喜欢长田主播。
“他的仙台特色太强,不适合地方台的风格。仙台人或多或少都像他那样,有些看不起人,对吧?就好像仙台人仅仅是仙台市民,不乐意被当成宫城县民或者东北人。我肯定多少也有这种想法,可是不会像他那样,把讨人厌的一面完全暴露出来。”
这是后来裕里告诉我的。
等长田主播结束被裕里诟病的漫长解说,终于轮到话筒前的学长讲话,也不知学长在想什么,突然就唱起校歌,唱到一半甚至还踢起气球,引来同学们的嘲笑和起哄。裕里简直看不下去。这时,八重㭴学长向她走来。
“好久不见。”
“啊,你好。”
裕里不由得鞠了躬。
“你还记得我吗?”
“呃,不记得……”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八重㭴学长是足球社的社长,而裕里是经理人。但裕里装作不认识,因为她并不清楚姐姐和学长熟不熟。
“我是八重㭴,一年级和你同班。”
“哎呀,八重㭴同学!”
“你妹妹还好吗?”
“好,嗯,她很好。”
留在会场只能继续堆砌谎言,再不走迟早被拆穿。裕里正想打退堂鼓,时间却交给了氏家老师,周围安静下来,连开溜的机会也溜走了。打在幕布上的照片也带给裕里极大冲击:学校只剩一片废墟。她正沉浸在说不出的惆怅之中,却忽然听到了姐姐未咲的声音。同样是初中生,姐姐朗读答谢词的声音洪亮凛然,自己刚才的发言根本没法比。姐姐真的很优秀,泪水在裕里眼眶里打转。
她不经意往旁边一扫,只见乙坂学长正一点点往后退。裕里害怕对上视线,就故意看向幕布,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瞥学长。学长退到最后方的出入口,轻轻打开门,悄悄溜出了会场。
是去洗手间吗?不对……
裕里心想不可能。会场正在回放姐姐的声音,学长怎么可能中途离席。哪怕其他人可以,唯有学长绝对不行。学长深爱着姐姐,写过很多情书,一直在让她帮忙转交。总之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洗手间。那学长是打算回去了吗?
裕里追了出去。她突然想到,至少必须告诉学长真相。
学长之所以退场,是因为不忍聆听姐姐的声音,他很痛苦,这是裕里能想到的理由。不过学长又是为了什么痛苦,难道他已经知道姐姐的死讯?各种推测涌上裕里心头。
裕里离开酒店,朝车站方向一路寻找起学长的身影。可是她在一个大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而且前方怎么看也没有学长的影子。于是裕里放弃了,正好旁边的公交站有她回家方向的线路,就排起队准备返程。
就在这时,我这个学长主动叫住了她。
“好久不见。我看到你先走了,就追了过来。”
“真巧,我也是看到学……看到你走了,才想来打个招呼。”
“咦,所以你是来找我的啊。”
“也不算特意来找吧,我本来就打算回去了。”
“这样啊,想到一块儿了。”
连学长也把她当成了姐姐,否则不可能追上来。他的笑容、好意、气喘吁吁,原本都该是献给姐姐的。
这样一想,她就难以坦白真相。倘若如此,跟学长就没什么好聊了。一切都已经过去,而且早就是遥不可及的往昔。再说了,二人之间并没有能够站着笑谈的回忆,一个也没有,每一段情节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微微刺痛。比如,她并没把学长写的情书交给姐姐;比如,她自己给学长写的情书;又比如,高中时代为离乡的学长送行时,她曾把自己的住址写在夏目漱石那本《草枕》的最末页交给了他,却从没收到过只言片语。记忆里全是不堪回首的苦痛。
就这样,裕里给学长留下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乘上了公交车。临别时,学长说起他现在是小说家,可是裕里太过慌乱,基本没往心里去。等找到座位坐好,她才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一看,是学长发来的信息。
“很高兴能时隔多年再见到你,同学会算是来对了。”
裕里立刻回复。
“我也是!^o^”
接着又是一条。
“如果我说直到现在还爱你,你相信吗?”
裕里险些以为是对自己的告白,有些心跳加速。但她知道,这是写给姐姐的。裕里怀着复杂的思绪,姑且装成姐姐发送了回复。
“别拿老阿姨打趣了!”
发完她就后悔了,这不像是姐姐会说的话。她搞砸了,不知会不会被识破。
回到家,裕里向丈夫宗二郎汇报了整个经过,只是没提和我的相会。这种事别说宗二郎,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当丈夫的都不会乐意听。裕里心里有愧,不禁话多起来。
“都过了三十年啊,对吧?完全认不出中学时代的样子了。大家都老了,秃的秃胖的胖,还有化浓妆和整过容的,谁还认得出来。”
“你姐姐的事呢?跟大家说了吗?”
“所以没机会说啊。等我回过神已经被拉上去发言,就只好假装姐姐说了两句。”
“你傻啊?那你这趟岂不是白去了?”
“可不是,完全白跑一趟,你就别打击我了!”
“该不会有你的初恋情人吧?”
裕里的心脏险些停跳。
“怎么可能!你真龌龊!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下流妄想?”
裕里赶紧把责任转嫁给丈夫,逃也似的去给手机充电了。她将手机放在餐桌一角的老位置,进浴室冲起澡。今晚她流了不少汗。
也就是同一时间,我这个学长正在下榻商务酒店的休息室,边喝酒边发信息。宗二郎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罐装啤酒看电视。
“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
裕里手机的待机画面弹出这条信息时,偶然被宗二郎看个正着。裕里并没目击到现场,据她推测,无论客厅沙发还是冰箱都离手机很远,所以丈夫应该是在重新去拿啤酒的半路上恰巧看到的。
总而言之,宗二郎看到了那条信息。
裕里还在冲澡,宗二郎握着手机就闯进浴室。
“这是什么?”
“什么?”
“乙坂是谁?”
“是我学长。”
“什么叫‘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
“他把我当成姐姐了,学长喜欢的是姐姐。”
“不是认没认错的问题!如果从前的女神成了干巴巴的老太婆,鬼才会发这种短信!这家伙是见过你现在的样子之后发的这句话!这是最恶劣的!干吗啊?你又是怎么想的?你说这家伙喜欢你姐姐,那你呢,其实喜欢过他吧?”
“才没有!”
“该不会你们约好再见面了吧?”
“怎么可能!”
“所以我就说别去同学会啊!”
“你没说过!”
宗二郎有些喜欢胡思乱想,一旦发起脾气就自己给自己火上浇油,根本劝不住。没料到这次丈夫的口没遮拦却突然说中真相,裕里顿时乱了阵脚。
那条“胡闹的短信”,确实来自裕里的初恋情人。
火冒三丈的宗二郎忽然不吱声了,他左右歪了歪脖子,看起来还在气头上,却退出浴室关了门。裕里虽然有不好的预感,不过平时这样吵吵大多也就算了。其实宗二郎也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那时候他肯定也在尽量克制。
裕里冲完澡,进了卧室准备睡觉。宗二郎还在客厅看电视。她边惦记起瑛斗在干什么,边往脸上拍化妆水。这时,瑛斗正好进来,告诉她洗衣机有些不对劲。裕里心下奇怪,瑛斗说洗衣机哐啷哐啷的非常吵。
“洗衣机?我没开洗衣机啊。”
“可是在哐啷哐啷地响。”
怎么会呢。裕里越想越不对劲,赶紧去了盥洗间。洗衣机确实在哐啷作响,她关上开关打开盖子,里面全是泡沫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先放水。水位逐渐下降,等完全放干,裕里才终于在泡沫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机。她按下手机电源,可是没有任何反应。是她太天真了,丈夫虽然平时人不错,可发起火来就会失控。他是医生世家的次男,总被拿来和优秀的哥哥作比较,始终非常压抑。他自己也分析过,这种性格或许是成长环境留下的后遗症,看来今天是踩中了他的地雷。然而裕里天性就不肯吃哑巴亏,既然遭到这种报复,她一定要把宗二郎骂到狗血淋头才甘心。裕里立刻返回客厅,气势汹汹地挡在躺在沙发上的宗二郎和电视之间。
“你这是干什么?简直不可理喻!拿东西撒气算什么本事?有怨言直接对我说,干吗弄坏手机!你有病吗?迁怒这种小东西,它也太可怜了!竟然被扔进洗衣机,你知不知道这是虐待?是个人都做不出这种事!”
裕里的口气就好像手机是只可爱的小动物,意在强调丈夫的虐待行径。而丈夫似乎也在后悔刚才怒头上的冲动,只是没精打采地默默听她抱怨。既然一方摆出了反省的可嘉态度,架自然吵不起来。宗二郎没等她说完就回了卧室,这下裕里有气却没处撒。夫妻吵架就是应该互骂过瘾,最后才能消气,像这样收场反而会留下疙瘩。可是再怎么发火手机也不会复原,裕里赌气不去卧室,当晚就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那天夜里她忍不住叹息,为什么会跟这种人结婚。夫妻说到底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反正都是素昧平生,谁不想和世上最喜欢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呢?那为什么有的人能如愿,有的人却不能?未免太不公平。裕里想着想着,甚至被气出了眼泪。
然后是第二天早晨。宗二郎刚出门上班,瑛斗拿给裕里一个纸杯做的土电话。
“他说这是弄坏手机的赔礼。”
瑛斗忠实传达了宗二郎的话,裕里却读出了言下之意:禁用手机,你有土电话就够了。肯定这才是宗二郎想说的,丈夫在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每次吵架裕里都会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和这种无聊的家伙结婚。等吵完了,她又会忍不住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底有什么好吵。这都是固定模式了,裕里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结果是她太过乐观。
裕里在仙台学院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周一到周五,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工作五个小时。过去她在别的图书馆工作,婚后一度辞职,等飒香上了中学,才回现在的图书馆当起计时工。
午休时间,裕里给学长写了第一封信。
乙坂镜史郎先生敬启:
我并不是想抱怨,可全都是你的错。都怪你突然发来那种短信,结果被我先生在待机画面上看到。这下可好,他误解了我和你的关系。
先生一气之下弄坏了我的手机,已经没法再用。无论通话记录还是朋友的联系方式,一个不剩。我先生发起脾气就会失控,根本劝不住。而且他是网络安全的工程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说不定他已经锁定了你家的地址,正要黑进你的电脑呢。
之后你还发过什么信息吗?如果发了,不好意思,我看不到。这就是我想说的,毕竟有些过意不去。抱歉,我也不希望像这样单方面给你写信。你不用回信。我没有留我的住址,见谅。
不过昨天的确是好久不见。你说在写小说,是哪种呢?小说也有很多种吧,是纯文学?推理小说?还是幻想小说?如果还有机会见面,到时给我讲讲吧。
字迹潦草,请见谅。
此致
敬礼
远野未咲
裕里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住址,投进了邮筒。裕里心想,她都多久没像这样大费周折给人写过信了。
而我收到信后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裕里为什么假扮你。我是真的烦闷到坐立不安,后来才知道,原来裕里给我写信并非出于恶意或者歪念。
结果,我仍不知道你的死讯,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