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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千年祸害

自从换了承包商,C城晚报社的食堂就成了附近几家文化机构中的奇葩:味淡、油少、搭配奇特、风格怪异。据说主厨郭师傅曾经在大学食堂里干过,面对来自祖国八方的大学生,他的菜单扛得住上千种口味的检验,什么玉米炒菠萝、汤圆炒辣椒、橘子炒卤蛋、猪肝炒香蕉……还能在C城晚报社这个不足两百人的小庙里翻船?

话说关皮皮在吃到“黑暗料理”的第三天就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张主任强烈抗议了。张主任五十来岁,属于报社最老的一批员工,从报社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在这里工作。办公室主任这职务,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承上启下,就本质而言是为全社的员工服务的。按理说他得替民请愿,但他没吱声,反而怪皮皮年纪轻轻就吃不了苦,挑三拣四,要是生活在革命的岁月或者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还得吃草根树皮呢……

数落完皮皮,张主任有急事要出门,打发她去会议室帮自己找假牙。主任的口里有两副假牙,一上一下,不知为何,经常脱落,特别是在汇报工作的时候。

关皮皮赶到会议室时,会议刚散,有几个人还留在那里聊天。皮皮猫到桌下找了半天,才在一张椅子底下找到了假牙,于是用餐巾纸包着塞进口袋,正待起身,耳边传来一个大骂的声音:“莫问我,我想静哈子!虾仁有这么炒的撒?紫菜、榨菜有这么放的撒?瞎搞!瞎放!莫告诉我他有色盲,我看他是仇恨社会,想毒死我们!”皮皮一听这浓重的武汉腔就知道是财务室的小唐,“跟主任反映,他装聋子。你们记者也不帮我们说个话,你们天天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管我们在这里天天没油没盐、清汤寡水?卫记者,你跟社长关系好,你跟他反映反映这个事情!再搞下去要出人命哒!”

小唐的话有点夸张,皮皮倒觉得在理。社里的作风是息事宁人稳定第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大家也养成了动不动就“以小见大”的习惯,再小的事也得往大里说,一直说到人命上,才会引起一点关注。

“小唐,这事我们记者也有意见,要是一般人早就开了,”卫青檀道,“你不知道吧?这郭师傅是郭社长老家那边的人,听说是他嫡亲的三叔,当年上大学,是三叔给的钱。现在郭社长主管行政,给退休的三叔找个事做。人家也不是不够格,大饭店、大学食堂都干过,还有中级厨师的证书呢。你说他不行,他说专业的事你不懂,能扳倒他吗?”

“那怎么办?现成的食堂不吃,要我天天点盒饭?”

“对街的‘小四川’盒饭做得不错,有十个品种,都是川味,算下来不比这里贵多少。跟郭师傅置气不划算,你点盒饭得了。我这还有两个活动的餐券,你挑一个,改善改善生活?”

“哟,小卫,还是你贴心!那我就挑这张吧,还有饭后抽奖哪!”

“没问题,下回有餐券我给你留着!”

皮皮听见小唐离开,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倒把卫青檀吓了一跳。

“青檀姐,我中午也没吃好,剩下那张餐券给我吧。”皮皮涎皮赖脸地道。

“小鬼,吓我一跳!”卫青檀扫了一眼会议室,发现人都走光了,低声道,“我这里还有张好的,给——”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邀请函,皮皮接过来一看,请柬是三折的,镂空的外封,设计十分雅致。打开一看,写着“C城博物馆中秋酒会”,还有时间、地点、承办单位以及着装要求。一看即知,规格不低。

“这不是今天晚上吗?”皮皮道,“你自己不去?”

既然请了媒体,就不是一般性的吃喝,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新闻发布。

“我有个重要的稿子,约了当事人采访,也在这个时间。本来不想去了,既然你没吃好,就替我去看看吧,就说你是实习记者,有什么材料拿一下,回头我看了觉得有必要写报道再说。”社里这么多记者,卫青檀与皮皮最为交好,虽然出身名牌大学新闻系,却从不端架子,听说皮皮想当记者,总记得鼓励她。

“好嘞!”

饭不能白吃,就算冒充记者也不能显得太外行。皮皮花了半个小时在网上找到C城博物馆的相关报道,这才知道博物馆因为藏品越来越多,旧馆在城中地段无法扩展,几年前就计划在南丰路修建新馆,预算一亿三千万。文物局批了一个亿,银行贷了两千万,剩下的钱由博物馆自筹。据说已经筹到了,所以晚宴请了本地商界的名流,特别是捐过款的,过来小聚,有联络答谢之意,同时正式宣布项目启动。

酒会的地点就在本地著名的海棠会所。皮皮早早坐了出租车,本想提前五分钟到达,不料半路遇到堵车不说,还蹭了尾,两个司机为是谁的责任大吵了起来,等皮皮赶到时,已经晚了二十分钟。

这会所在热闹的平安路,两边都是商贸区,一到夜晚可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霓虹灯一家比一家亮,闪得眼都花了。大约为了压住周围的气势,海棠会所平地多出了十几级宽大的台阶。迟到的不止皮皮一位,陆续有人向会所的大门走去。

皮皮快步走上台阶,见左边有个人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拄着手杖,正慢吞吞地上楼,步子十分笨拙。皮皮觉得背影很熟,过去一看,果然认识:“王先生?”

那人身子一滞,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在黑暗中辨认良久,方笑道:“是你啊,皮皮?”

“我过来采访。”

“嗯。你先去,酒会只怕已经开始了。”他走得慢,不想耽误她。

皮皮知道他的全名叫王沥川,身体不好,做过手术,腿也有点跛,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在高低不平的地方几乎是举步维艰。忙扶住他的胳膊:“没事,我其实是来蹭饭的,错过开场白,直接开吃是最好啦。”

他的胳膊动了一下,礼貌地摆脱了她的手:“谢谢,我自己可以。”说罢专心上台阶。

怕他一不留神摔倒,皮皮不敢撇下他,于是陪在一旁,换了个话题:“小秋姐呢?没跟您一起来?”

“她有本书在翻译,今天交稿,正焦头烂额呢。”

理想的婚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王先生和小秋是皮皮打小最羡慕的一对夫妻。他在家时很少出门,皮皮每次去,夫妻俩都黏在一起。无论什么家务活都是两人一起做:洗衣服,一人熨衬衣,一人叠裤子;做饭,一人洗米,一人炒菜;打扫房间,一人擦桌,一人拖地。有一次她甚至看见王先生上厕所,小秋都陪着进去……别墅那么大,房间那么多,这两人始终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也是醉了。

“哈,想起来了,您是建筑师,新馆的工程正要招标,所以请您过来看一下项目?”

“盛情难却。”他很谦虚,“他们下个月开始招标,本地有不少建筑师都接到了邀请。”

两人边走边说,终于到了大门。王沥川抢先一步帮皮皮拉开门,立即有人迎了过来:“沥川,你终于到了,这一位是小秋吧?”

那人四十岁左右,圆脸,小眼,肚子有些发福,伸手过来和王先生握了一下。

皮皮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他……我们……”

“她是C城晚报的记者,是过来采访的。”王沥川很淡定地看了皮皮一眼,目光中有股令人镇定的力量,“这位是赵馆长的助理李海潮先生。”

“C城晚报,哦哦哦,卫青檀,对不对?晚报的王牌,复旦的高才生?”

皮皮窘大了,又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是卫青檀临时派来帮她……帮她拿资料的。”

她改口快,李海潮改口更快:“临时记者,有前途啊!特别是在卫青檀的手下。好好干!多报道报道咱们的新馆项目!”

“一定一定。”

皮皮看着李海潮拉着王沥川走向大厅的深处,将他介绍给更多的人,人群一下子将他们分开了。皮皮这才想起自己来会所的主要目的,找到餐台,大吃特吃起来。

酒会由C城博物馆馆长赵国涛主持,他宣布新馆项目由副馆长余子健及馆长助理李海潮共同负责。项目总面积一万三千平方,展厅面积五千平方,分地上和地下两个部分,下个月启动招标。所以今晚来客除了名流政要,还有一些本地的建筑师。

皮皮很快就吃撑了,去接待处要了项目资料。接待处的小姐热情地将她引到吧台,说酒会请了位外籍调酒师,鸡尾酒超棒,一定不能错过。

大厅里站满了人,毕竟大家来这里的目的都不是吃饭,而是结交朋友、联络友谊、交流行业资讯。

吧台上零星地坐着三两个人。皮皮诧异地发现王沥川也坐在其中,旁边放着半杯橙汁,正埋头用圆珠笔在一张餐巾纸上画着什么。皮皮素爱菠萝味,点了一杯P i n aC o l a d a,见沥川画得专心,不敢打扰他,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这男人本来就帅,聚精会神的样子就更好看了。眉头拧着,灯光打到坚挺的鼻梁上,一张脸半明半暗,如空谷幽壑,又如黄昏的沙丘,五官轮廓如几何形状那般完美流畅。相比之下,他太太的相貌就太普通,寻常人看了,都觉得不般配。而王先生即便在婚后对太太还是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就令人羡煞了。皮皮痴痴地看着,忘记了时间。

一会儿工夫,他画完了,蓦地抬头,皮皮赶紧将脸低下,假装喝酒。

他“嗨”了一声。

“您在干吗?”皮皮笑道。他伸出食指,把餐巾纸挪到她面前,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建筑立体图。外围是个支楞八叉的石头,仿佛刚从大山里挖出来,面朝街道的那一面却是笔直的平面,像被刀削了一下。

“你觉得新馆是这个样子好不好?”

皮皮没什么艺术细胞,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只觉得很怪,也很独特。

“如果没有这些棱角,它像一个被削了一块的土豆。”

他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整张脸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泽。

在皮皮接触过的男人中,比较自卑的会比较随和,比较自信的都很霸道。但王沥川给皮皮的印象很特别。他很自信,但不霸道;很突出,又很宁静;看似随和,却不易说服。无论言谈举止都不伤人,但也绝对不好相处。她从没见一个人的身上有这么多的矛盾体,却又以这样和谐的姿态统一在一起。

见皮皮摸不着头脑,王沥川解释道:“应该说这象征着——”

“玉矿石?”旁边的一位酒客忽然接口,目光定在餐巾纸上。

沥川的眼睛亮了亮,点头。

酒客好奇地伸出手:“M a yI……h a v ea l o o k? (译:我可以看一下吗?)”

皮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了句英文,是显得档次高吗?沥川于是将餐巾纸递给他:“S u r e。(译:行。)”

皮皮的面前伸出了一只男人的手,修长、干燥、白皙,带着清晰的骨节,无名指大大地长于食指。吧台临近暖气的出风口,本来很温暖,然而这只手伸出来,她立即感到一股寒气。除了寒气还有香气,一股深山木蕨的味道。皮皮曾经看过一个科学研究的报道,无名指长于食指的男人会比食指长于无名指的男人更富有,更有音乐天分,更具异性吸引力,但同时他们也更危险,更容易坐牢或者发疯。

说话人坐在王沥川的右侧,皮皮坐在左侧。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个穿着黑色条纹高领针织衫的男人,拉长的领子罩住了半个下巴,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以至于他整个脸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一个挺直的鼻子和一张薄薄的带着讥诮的嘴唇。

从他的皮肤和声音上可以感到他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但皮皮很奇怪有谁会在晚上戴墨镜,又在这种场合穿高领毛衣。请柬上不是有着装要求的吗?为这个皮皮还找好闺蜜借了件真丝长裙,认认真真地化妆打扮了一番,以至于王沥川都认不出来了。她的第一个猜测是他的脸怕是有烧伤,或者被硫酸毁容,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

墨镜君拿着餐巾纸细看,又道:“临街的这面是玻璃吧?象征着璞玉被切开时的样子?”

“对,绿色的玻璃,一种特别处理过的浅绿色。”沥川道,“北美有家厂子能做出仿玉的效果。”

“可是——这么不规则的形状,结构上怎么支撑呢?”

皮皮心想,好嘛,这两人还真是知音,越谈越专业了,完全把她撇在一边。

“钢结构。”王沥川拾起圆珠笔在上面画了几道直线,“这是主梁,整个结构弄下来,预计需要至少四千多吨的钢材。”

“四千多吨?”皮皮惊讶极了,“你确信这么多钢是用来建博物馆,而不是建大桥?”

“不算多呀。”王沥川道,“光螺栓都要四十多吨呢。”

隔行真是如隔山。餐巾纸上漂亮的草图被建筑师这么一说,一拆分,在皮皮的脑中就成了一堆铁。

“预算只有一亿三千万,”墨镜君道,“够吗?”

“你是指,建造成这幅图的样子?”

“对。”

“不够。还有与之匹配的室内设计,也会很贵。”

皮皮忍不住插口:“博物馆的运营靠政府的财政支持,光靠收门票根本不行。我觉得馆长不会因为你设计得好看就愿意增加造价。或者你设计个简单一点、便宜一点的?”

“我也觉得他不会。”王沥川将餐巾纸揉成一团,扔在桌上,“坐在这里无聊,随便画画而已。这项目我不打算参加,最近工作太多没档期。”

皮皮喝了一口酒,一个蓝衣女子匆匆忙忙地向他们走来,正是王沥川的妻子谢小秋:“哈,找了半天,沥川你在这里?”

“小秋姐!”

“皮皮你也来了!”小秋笑道。

“你交稿了?”沥川问道。

“对。”

见妻子满头大汗,王沥川站起来,帮她脱掉大衣,正要给她点饮料,小秋将他喝了一半的橙汁喝下一大口,对皮皮道:“我来抓他看电影。刚才开车路过电影院,看见广告上打着老片回顾——《沉默的羔羊》——这片子我好久没看了。沥川,还记得吗?”

“嗯哼。”他嘴角弯了一下,浮出一道奇怪的笑意。

“除了这个,还有《异形》系列,一共四部,今晚通宵吧?”

“O k .”仍然是笑,幽幽的,宠溺的。夫妻之间仿佛有什么暗语,无声地交流着。

皮皮看呆了,半张着嘴,羡慕得心都快飞了。

小秋将橙汁一饮而尽,拉着沥川的手道:“走吧,快开始了。皮皮,回头见,到我家来玩,问你奶奶好!”

她语速很快,风风火火的,但动作很慢,耐心地等着王沥川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慢慢地陪着他向门外走去。两人边走边说,手势翻飞,不一会儿工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知不觉,皮皮长叹一声。

“干吗叹气呢?”墨镜君道,“这男人是长得帅,可惜一身是病活不长。我要是你,压根儿不打他的主意。”

蓦然间皮皮的脸烧得通红,觉得心思被揭穿了,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笑:“我打谁的主意了?关你什么事啊?平白无故你咒人家干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那人被她一顿抢白,索性扭头不理她,拾起桌上那团餐巾纸,抹抹平,四四方方地折叠起来,似要收藏。只听得头顶一声暴喝:“你想干吗?偷创意是吧?别告诉我你也是建筑师哦!我是记者,如果你想盗他的图,我就捅出去,揭穿你!”

说罢,皮皮拿起一支笔,在餐巾纸的一角写下了“王沥川”三字,旁边还加了一个“C”,上面画了一个圈:“这是有版权的作品!”

他笑了,定定地看着她:“揭穿我?你知道我是谁?”

皮皮一愣。这人包得这么严实,根本看不清全貌,换个装束,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便问道:“你是谁?大名说出来我听听。”

能进这个酒会的不会是普通人物。媒体一共来了十五位记者,刚才在大厅拿资料时皮皮都见过了。这人要么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要么是名流,要么是建筑商。看他对王沥川的设计那么感兴趣,最大的可能就是后者。其实皮皮倒不觉得他会偷创意,这只是王沥川的草稿,扔在这里就说明他不介意被偷。她只是被他刚才的话刺激到了,就想找碴。

“我是一位活了千年的‘祸害’。”他的嘴一弯,似笑非笑,身子向后晃了两晃,觉得自己挺逗的样子。皮皮觉得他那么晃,幅度那么大,高脚椅怎么就不翻呢?翻在地上,她正好踏上一只脚,就畅快了。

多年以后,当皮皮回忆起往事,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幽默。但在当时,她只觉得墨镜君在戏弄自己,便将酒杯一推,头一扭,气呼呼地走了。

两年过去了,皮皮再也没有关心过这件事。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吐得厉害,把在酒会上吃到的好东西全部吐完不说,还去医院挂了盐水。后来她将一堆资料交给了卫青檀,次日报纸第四版上发了一条不到三百字的消息,连张图片都没有。

新馆坐落在南丰路,在C城的西南角,跟皮皮家、家麟的大学和报社都不沾边,所以皮皮也没去看。直到有一天,报社组织全体员工去郊外射击场打靶,大巴路过南丰路,皮皮这才看见了建设中的新馆,不禁在心里“咦”了一声,这不就是王沥川画的那个“土豆”吗?

简直跟餐巾纸上的一模一样,正面是削成平面的玻璃墙,两侧和后面都是“怪石”,各种尖角和凸凹——在这满大街的正方形低矮建筑群中格外醒目,而且漂亮。皮皮没想到一张草图落成实体会这么好看,竣工以后,它肯定是要印成明信片变成 C城的地标建筑了。

难道真的被盗图了?

拿起手机一查,设计师果然是C G P的王沥川,看来他最终还是参加了竞标。新闻说因为他的设计得到了专家的高度评价,但也导致了工程总造价的攀升。彼时副馆长余子健刚被提拔,想做点大事,于是又四处斡旋,说服了两位本地商人捐款,这才凑齐了全部的资金。

皮皮又朝着那“土豆”多看了两眼,就兴致勃勃地打靶去了。这事在她心中没留下太多痕迹。

岂知过了一周,正在上班的皮皮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很陌生:“请问是关皮皮小姐吗?”

“是我,您哪位?”

“我是C城博物馆的馆长助理李海潮。还记得我吗?有一次在海棠会所——”

“记得记得,”皮皮立即想起了那个说话滑溜的胖子,“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原来新馆快要落成,但也债台高筑。主要原因是一位承诺捐款的富商认捐的款项迟迟不到位,而当时他的“大手笔支持本地公共文化基础设施建设”的新闻都上了各版头条。博物馆派人催了几次,希望捐款能早日到账,却遇到各种托词。捐款毕竟不同于欠债,不好翻脸说狠话,对外还不能张扬,更不能发牢骚,不然人家一生气真的一分钱不给,前面的功夫都白瞎了。

“这……不就是诈捐吗?”皮皮说。

渐渐地她听出了李海潮的用意:希望晚报派一名记者去采访这位富商陆总,但不能说是博物馆的授意,最好这名记者能逼着富商说出到款的具体时间。如果到期没付,就会刊出负面的新闻报道。李海潮说该富商在本地及全国的饮料业都非常有名望,这种报道对他的产品及声誉绝对是重量级的打击。

皮皮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做慈善真不是说说而已,博物馆为了钱也是拼了。

既然是这么大一档子事,皮皮又不是正式的记者,觉得自己所能做的,无非是看哪位记者有空,关不关心这个话题,然后帮他联系一下。

不料李海潮说:“我找了卫记者,她不大愿意去:一来她采访过这个人,也采访过他的企业,人家当年非常热情也非常配合,一来二去就成熟人了,利用新闻变向催款这种事她干不来。二来这位陆总做过不少善事,对C城的文化、教育以及医疗部门都有过捐款,不能因为这一笔钱没到,就说他诈捐,说到底慈善的事还得人家自愿才行……”

皮皮总算明白了:“所以你想到了我?”明摆着是得罪人的事儿,卫青檀不能去,得找个小人物当替死鬼。

“是卫记者大力推荐的你,关小姐,能帮个忙吗?”李海潮道,“你甚至都不用提笔,就跟陆总说你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有笔捐款没到位,想采访他,让他向公众澄清一下。总不能让新馆停工吧!”

皮皮想着那个快要建成的“土豆”,多多少少跟自己有点关系,何况还白吃了人家一餐,吃人嘴软,还是干点什么吧。于是点点头:“我试试。”

果然,富商之所以是富商,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皮皮给陆总的助手打电话,给公司发邮件,去他的公司堵人,陆总就是不见她。皮皮也不泄气,天天去那家公司报到,被他的一群手下推三阻四以各种理由拖延。前前后后磨了五天的嘴皮,他的助理才终于说,公司的律师在,有问题问他吧。

律师说捐款是陆总做的口头承诺,没什么法律效力。签了捐赠书,也没进行公证。而且他们也不是一分钱没捐,承诺六百万,已经捐了一百万。只是最近金融环境不佳,经营面临着一些困难,暂时拿不出这个钱而已,以后有钱一定会付的。皮皮于是问可否有个大致的时间期限,他摇摇头,表示说不准。

整个谈话没超过五分钟,皮皮就被律师打发出来了,连杯茶都没给喝。出了大门她给李海潮打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李海潮很沮丧,但也预料到了,叹道:“其实当时捐款的还有另外一位。他承诺的款项第三个月就全部到账了,而且说过如果钱没有捐齐,还可以找他。”

皮皮一听,差点气歪,一拍大腿吼道:“早说啊!既然他开了这口,找他要钱不就完了!”

“情况是这样的,”李海潮忽然压低了嗓门,“这人特别神秘,当时说话的时候,旁边没别人,就只有我和他在场,听语气是随口说的。他捐的数目本来就比陆总多,跟博物馆的关系也比较深。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我要去找他兑现,他可以立即改口说不记得有这话,那不是当面打脸吗?再说陆总名气那么大,一直说会给,大家心里都抱着希望。要是这位给了,陆总过些时候也给了,大家会说我们贪心,吃了东头吃西头,以后都不肯捐款给我们,就更麻烦了。”

皮皮觉得这事越搅越深,都是商界顶级高手在p l a y,自己掺和那么多干吗,于是打起了退堂鼓:“那李助,不好意思,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你总不能让我拿把刀去替你们催款吧!”

“要不,你假装采访这个人,把陆总不肯付钱的事摆一摆,试探一下他的口风?”

“这个……”

“他周末晚上八九点喜欢在联记茶庄喝茶,但拒绝见任何记者,他的行踪你要假装是自己调查出来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找到他倒不难,只是人家已经捐了。因为别人不肯捐又去找他捐,他是冤大头吗?我这么白眉赤眼地跑过去,不是明摆着招人讨厌吗?”皮皮越来越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心里非常不爽。

“为了祖国的文化?为了新馆这个C城最漂亮的建筑早日竣工?”李海潮厚着脸皮劝道。

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最后皮皮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联记茶庄。

到的时候八点刚过,她以为要等一会儿才能遇到那个人,不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墨镜、高领衫、盖住耳朵的毛线软帽,整张脸没了,戴着无线降噪耳机,耳朵也没了。

那个“祸害”。

李海潮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也不肯说他在哪里办公,只说他经常坐在靠窗的第二张桌子。那茶庄生意清淡,一向没什么客,那个位置只要他去了,总有。

皮皮想,若是那人没见过,还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搭讪。既然见过,打招呼倒方便了。正琢磨着怎么说话,他先开了口:“是你?”

“是啊。我可以坐这里吗?”

他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皮皮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墨镜君取下耳机,扬起脸,透过黑黑的镜片打量她。

“好久不见。”他的态度倒很熟络,“也来喝茶?”

“嗯……”皮皮觉得嗓子干燥,肠胃也有些不舒服,随手拿起茶单翻看。服务员过来,她点了一杯冻柠茶。

他捏着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她喝茶的样子。

“还记得吗?那个博物馆新馆——画在餐巾纸上的那个——已经快竣工了。”皮皮开门见山。

“是啊,你也关心这事?”他悠然地说,“想起来了,你当然关心,你喜欢那个建筑师。”

他还记得!皮皮瞪了他一眼:“对,我是喜欢那位建筑师,我还喜欢罗伯特·帕丁森。”

“所以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我是晚报的实习记者,目前在调查这个项目为何停工以及可能出现的诈捐情况。据我的调查,你是这个项目后期资金的两位主要捐款人之一。”

“怎么?”他的脸色阴了阴,“怀疑我诈捐?”

“不是不是,你的已经到位了,感谢你对本市公共文化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但另一位还差很多。”

“这不关我的事吧?”

“关你的事。”

“嗯?”

“听说这个设计是你向馆长大力推荐的。大家都喜欢,但觉得造价比较贵,所以很犹豫。于是你提出超过原预算的那部分你愿意捐助一半的款项,馆长又找来陆总答应了另一半,才最后拍了板。两年过去了,这位陆总所承诺的钱,只到账六分之一。”

墨镜君微微动容:“这不大像是老陆的作风啊。”

“的确不像,因为去年三月份他还给C城大学捐了八百万以他命名的奖学金。捐款的事迹和当年他捐助博物馆一样,上了各大报社版面、电视新闻的头条。他还赢得了去年‘C城十大慈善家’的光荣称号。但据我调查,这个八百万也只到账八十万……”

“……”

“没有这个钱,新馆面临停工,贷款利息也越滚越高……”

“所以李海潮让你来找我?”

“不不不,”皮皮赶紧道,“不是李海潮。是一位关心新馆建设的博物馆退休干部向报社提供的线索,希望通过记者的介入让陆总落实自己的承诺。”

“你找过陆总?他怎么解释?”

“他拒绝见我,说没有时间,让我找他的助理。他的助理既不回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邮件,我就去公司找他,助理以各种理由搪塞。有一次终于答应见我,我从上午九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加班的人都走了他也没出现。最后接待我的是公司的律师,我兴冲冲地去,他三言两语就打发我了,连把椅子都没让我坐,一杯水都没请我喝。还说如果我胆敢写什么影响陆总名誉的报道,他会起诉我和报社……”皮皮想起调查这件事遇到的挫折,真是义愤填膺,越说越气。墨镜君却突然打断她:“十一个小时?”

“什么?”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八点一共是十一个小时。他居然让你等了十一个小时?”

皮皮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得,刚才那番话白说了,这位墨镜君也太能歪楼了。

“我等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馆……”

“你的时间很宝贵,皮皮,你的时间,非、常、宝、贵。时间就是生命。”

这回轮到皮皮歪楼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他神秘地笑了。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外号。”

“什么外号?”

“祸害。活了千年的祸害。”他促狭地笑了。

皮皮两眼望天,站起来收拾东西。

“话没说完呢,你就走?”他说。

“你说得很对,时间就是生命,我不能浪费在你这里。”她愤愤地说道。

“喝完这杯茶,皮皮。”他的声音立即柔和了,语气中多了一丝诚意,“请喝完这杯茶。”

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被酸酸的柠檬味呛得一激灵。

“新馆还差多少钱?”

“五百万。”

“我捐。”

这是皮皮完全没料到的回答,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捐?为什么?”

“因为你肯为我坐下来,喝完一杯茶。”

“……开什么玩笑呢,我哪有这么重要?”

“重要,皮皮,你很重要,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们聊了大约两个小时,一些很零散的、不相干的话题。墨镜君从不谈自己,也没有揭开过自己的面目。为了迎合他的好心情,皮皮回答了他很多好奇的问题,包括告诉他自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叫陶家麟。

直到分手时,皮皮仍然觉得墨镜君的话不靠谱。和李海潮的情况一样,现场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可以改口,能约束他的只有心中的道德。

次日下午,皮皮接到了李海潮的电话,告诉她剩下的五百万缺口已经到账了。

“是陆总的钱?”

“不是,是你昨天见的那位朋友。”李海潮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他说被你说服了。关记者,你真能干。”

“是我应该做的。”

“馆长说,为了感谢你的付出,博物馆决定给你一张十年免费的门票。”

“谢谢馆长,我不能要。”

“为什么?你不喜欢文物?”

“不是不喜欢。而是等新馆建成后,每当路过它时,我想对自己说,我也为它的落成做过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