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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祭司与千花

正月的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市一直开到三四更,而本城著名胭脂师的“紫烟铺”则一直开到五更钟鸣,与早市无缝对接。铺子左边是陈三老儿的卦摊,打着一个大大的招牌:“时运来时,买庄田,娶老婆。”右边是崔婆婆的糕饼铺,卖的是五香糕、生糖糕、松花饼、素油饼、白酥烧饼。对面巷口是方师傅的杂货店,卖青白瓷器、笔墨纸砚兼营各色时花,门前摆着插瓶的瑞香、梅花、兰花、水仙……

紫烟铺的掌柜是姐妹俩,姐姐千花,妹妹千蕊。每当姐妹俩一阵香风地从陈三老儿面前路过,陈三老儿就会翻着一对没有眼珠的白眼对一旁的徒弟小四道:“这两丫头不一般啊。”

“怎么不一般了?”

“没人味儿。”

“有仙气。”小四道,“特别是那个漂亮的姐姐,从来不笑,脸总是冷冰冰的。上次孙大人府里的二公子——刚中进士的那位——来找她搭讪,她都爱搭不理。”

“仙气?”陈三老儿的鼻子哼了一声,“我看是妖气吧。”

城里人说,千花的到来给这一带的女人带来了莫大的福音,因为她掌握着久已失传的“渥丹”绝技。每天早上,姐妹二人推着独轮小车去西湖汲水。回来后将水灌入作坊里的一只青铜古鼎,再放进各色独门香料煮沸。当水里滚出绿豆大小的泡泡时,千花拂袖一挥,也不知袖子里藏了何物,或只是纯粹作法,沸水突然溢出浓浓的紫烟,厚厚一层浮在鼎中。此时此刻,候在一旁的千蕊将一块预先备好的纯白锦絮盖在鼎上,不到半个时辰,紫烟尽入絮中,浓若鲜血、色如朝霞。姐妹俩将锦絮裁成小块,一一放入白玉盒内售卖,便是名闻千里的“紫府胭脂”:细腻、润泽、芬芳、持久。点上唇间,一日之内不会消落,还散发着薄荷的香气。

姊妹俩初到杭城,新制的紫府胭脂名动一时,成为达官贵人的赠礼佳品,订购一空,供不应求。用街坊邻居的话来说,姊妹俩靠着“煽风点火一炉烟”发家致富了,应当趁热打铁在另外几条街上开分店。再不济也该雇两个伙计一个账房搭把手。但姐妹俩却一切亲力亲为,每天从早忙到晚,从天黑忙到天亮,既不睡觉,也不关门,拿出车轮战的劲头挣钱。

这一日是正月十五。天刚亮,千花与千蕊刚做好一批胭脂,两人里里外外地忙着上货,冷不防发现铺子的柜台边安静地站着一个男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见她们如此忙碌,也未出声。还是千花首先发现的。

“客官?”

是个英俊的盲人。玉台巾、阳明衣,装束整洁。目光奇特而空洞,手里捏着一根又黑又细的木杖,闻声将脸准确地转向她:“我想买一盒胭脂。”

千花用抹布擦了擦手,道:“客官要什么颜色的胭脂?”

男人怔了怔:“胭脂不就是红色的吗?还有其他颜色?”

“红有很多种啊。”千花傲然说道,“有粉红、妃红、品红、桃红、银红、大红、绛紫、绯红、朱红、火红、嫣红、枣红、酡红、橘红……”

男人完全听糊涂了:“你推荐一种吧,给女孩子的。”

千花道:“年纪几何?”

“十七。”

“肤色?”

“白净。”

“那就用嫣红。”她从柜台上抽出一个绣花锦囊,将一盒胭脂装入囊中,打了个同心结,递给他。

“谢谢。”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案上。

“不用那么多。”她打开抽屉找夹剪,打算把银子剪下一块。

“不用剪了。”他淡淡地道,“劳驾你把这盒胭脂送到万松岭的张府,给张令仪小姐。”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傲气的她很不舒服。

“对不起,我们不送货。”她的回答直截了当。

旁边有把椅子,他坐了下来,看意思是不肯走了。

千蕊赶紧过来圆场:“客官,要不……我帮您叫个轿夫过来?这里离万松岭还有点远呢。”

男人沉默了一下,问道:“两位是昆凌族的?”

姐妹俩同时一愣,如果有人站在面前,而她们却不能感觉到半分同类的气味,那么此人在狐族的地位非同小可。千花打量着他,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狐族中有那么一个人,只有那么一位,有日盲症。

她连忙下跪垂首:“昆凌族千花叩见祭司大人,请祭司大人赐福。”

千蕊脸色一变,也跪了下来。

等了半天没有回答,抬头一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两人面面相觑。

千花和千蕊从来没见过狐族的祭司贺兰觿,只是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一般来说,祭司大人是慈爱的。只要遇到他,认出他,要求赐福一般都会答应。

真永之乱以后,行踪不定的祭司大人已经很难见到了。只要有人见到,还真没有出现过要求赐福遭到拒绝的情况。更何况跪在他面前的是昆凌族人见人爱的第一美女千花。

千花看着面前空空的座位,喃喃道:“刚才……祭司大人……他……”

千蕊摇摇头:“没给你赐福。”

万松岭的张府女眷众多,好多是紫烟铺的常客。千花拎着一个花篮,内装两套六盒各色胭脂款款下轿,先不忙进府,绕到后街东门的赵总管家看望钱妈妈。钱妈妈以前是张府的奶妈,丈夫死后改嫁给总管张友富。这钱妈妈颇有些姿色,接过千花的胭脂,笑不绝口。一阵寒暄之后,千花问道:“前儿遇到潘大人府上的李婶,她们府里的三公子潘少庭刚中了秀才,托我问问你们府的千金张令仪的八字……”

“嗨!别问了。”钱妈妈一摆手,“悄悄地跟你说,二小姐今早刚刚过世,府里乱成一团,正办后事呢。”

“啊?”

“说来也是可怜,二小姐打小喜欢自己的表哥,两人悄悄订下了终身,两边的父母知道孩子们的心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这表少爷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第一次进京赶考就中了探花,被吏部尚书相中做了女婿。为了前程就不理睬这边了。二小姐听到消息的当日就要吞金自尽,被她娘死活拦住。于是改成绝食,开始只是不吃,一饿七天,瘦成了一根面条,前天开始,水也不喝了。府里请了几位小姐、奶妈轮番去劝都不管用。这不,今早就咽气了。”

千花在心里“哦”一声,祭司大人您这是在逗我玩呢?让我辛辛苦苦跑一趟送胭脂给死人呀?于是叹了一声道:“这趟专程过来,是有人托我把这盒胭脂送给府上的二小姐,我还以为有什么喜事儿呢。”

“倒也用得着。里边正入殓呢。这孩子可怜,饿得脸尖尖的,一点血色也无,盖棺之前打扮一下也是好,免得她爹妈看了伤心。”钱妈妈接过胭脂道,“让你费心了。府里这么多人,这种时候找一盒胭脂还是有的。也不知是谁送的?”

“一个男人……瞎子。”

钱妈妈恍然:“你是说——贺道长?”

千花呆了呆:“贺道长?”

“那几天二小姐病重,府里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试了,她亲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就来了一位年轻的云游道长,长得还挺俊的,说是有法子劝她回心转意。大家都束手无策,那会子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岂知那道长往二小姐的床前一坐,二小姐原本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忽然就睁开眼,跟道长说起话来。大家高兴极了,以为有救了。二小姐真的又活了两天,还被道长扶着去后花园散步呢。哪知她性子格外执拗,有力气说话,有力气走路,还是不肯吃饭,最后说自己去意已决,索性连水也不喝了。道长昨天对老爷说,怎么劝也没用,只怕挨不过今天了,让我们准备着点儿。说完就走了。”

千花听了这话,知这女子身世绝非一般,倒是应了狐族的一个古老传说:几百年前祭司大人曾经爱过一个女人,遭到族长的强烈反对。两人在私奔的路上被抓,女子被处以极刑,祭司大人被监禁。放出来后就掀起了著名的“真永之乱”。

南北分治之后,南岳狐族基本上是一团散沙。大家偶尔去观音湖聚会,祭司大人有时也会现身,修仙的申请他也会批准。至于祭司大人平时都在干些什么,和谁在一起,经常去哪里——没人知道。

有人说祭司大人在所爱的女子身上做了记号,从此踏上了寻找爱人来世的旅途。也有人说那女子被族长诅咒,每生每世注定早夭。

“那钱妈妈你先忙着,铺子里还有生意,我不多打扰了。”千花站起身来。

“你来了正好,这里有个东西是道长的,请你还给他。”

钱妈妈说罢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红绳穿着的珠子递给她:“这是在二小姐的手腕上发现的。身边的丫鬟、妈子都说不认得,也不是府里的。这几天道长一直陪着她,大概是道长的东西。”

千花拿到手中一看即知这是一颗魅珠,想了想,道:“也许是道长有意送给她的,就留在她身上不好吗?”

“这道长倒也斯文懂礼,但毕竟是个陌生的男人啊。他的东西怎好放进二小姐的棺木里呢?”

千花觉得也是,将魅珠收入口袋,笑了笑,告辞而去。

回到铺中,千蕊迎出来,神色紧张:“姐,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千蕊没开腔,用嘴努了努,千花撩开门帘,椅子上安静地坐着祭司大人。

“殿下,您要的东西已经送过去了。”千花轻声道。

“嗯。”贺兰觿站了起来,似乎有话要问,沉吟着没开口。

“张小姐……”千花观察着他的表情,迟疑着。他的脸微微地偏向她,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今早过世了。”千花柔声道,将魅珠递给他,“这个还给您。”

他接过去,握在手中。脸上的表情很难懂,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茫然地点点头,向门外走去。

“殿下!”千花叫住他,垂首道,“千花恳请殿下赐福。”

他顿了顿,连身都没有转,淡淡道:“不用了。你的福气够好了。”

“殿下,恕千花愚钝,”她颤声道,“千花做错了什么吗?”

“当然没有,”他的嗓音忽然很温和,也很真诚,“只是今天我的福气不太多,没什么可以赐给你的。你没沾上晦气已经很好了。”

说罢便在两个女孩的目瞪口呆中消失了。

千花呆呆地站在屋里,浑身冷飕飕的,觉得祭司大人的语气很平静,里面却有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

祭司大人离开的那一天,紫烟铺破天荒地第一次歇业,千花对千蕊说:“我累了,想休息几天。”说罢拎着包袱只身回到五夷山的老岩洞,在那里一睡二十年,静心修行,消除邪念。

邪念没有消除,反而在二十年的不断反省、揣摩、回忆中愈演愈烈。

她知道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祭司大人。既然邪念终日萦绕心头,不如出山历劫,将祭司大人收入囊中。毕竟千花是昆凌族的一颗明珠,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还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千花出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弯抹角地找到了昆凌族大护法青阳。谎称自己有几个姐妹想修仙,希望能找到祭司大人得到他的批准。青阳是贺兰觿最好的朋友,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你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就是观音湖。”青阳说,“二十年一度的观音湖聚会,他基本上都会去。”

千花掐指一算,最近的一次应当就在一年之后的三月三日。

《云笈七签》有云:三月上巳,宜往水边饮酒燕乐,以辟不祥,修锲事也。

狐族二十年一度的盛会便是选在季春之月、上巳佳节。观音湖边春草如茵、沙白如雪,靠近桑林的一角聚着一群貌似寻常的踏春男女,拿着花,捧着酒,带着时鲜的蔬菜瓜果在草地上谈笑玩耍。有人斗花,有人斗草,有人斗茶,有人射覆。

为了这次盛会,千花梳了个百花分肖髻,特地在发间别了一只五彩丝带编成的燕子。照本地的风俗,这天要“戴春燕”,所谓“彩燕迎春入鬓飞”是也。她还带来一篮子自己做的养生药丸和各色胭脂。其实以她修行的年限,来这里还不够格,不免各种拜托各种打点。不过,有谁会拒绝美丽的千花?

祭司大人穿一袭青衫迎风伫立在柳树下,与几个柳灯族的青年说话,千花远远地看见,没好意思挤进去,独自去湖边垂钓。她找了一块高高的岩石坐下来,一杆甩出去,也没放饵,坐在石上以手托腮,悄悄地瞄着贺兰觿。

找祭司大人说话的人很多,一批接着一批。千花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失去耐心,见此时他身边站着三个昆凌族女子,是蔡家的三姐妹,自己都相熟,于是拎着篮子凑了过去。

“哎,千花!他们说你带了好多草药?”老大莲花道,“有胭脂吗?”

“有啊,带了一堆。知道你们喜欢。”她递上去一盒,“莲姐,这是今年最新的配方调出来的,我记得你一向用海棠红,闻闻看,喜欢这味道不?”

莲姐打开一闻,笑道:“好香啊。喜欢喜欢!那我可不客气地拿走了。”

“千花我也要!”

“我也要!”

她的两个妹妹一起叫道,千花于是一人给了一盒。那莲姐颇识眼色,知道她过来是有话要对祭司大人说,于是牵着两个妹妹道:“你们聊,我带着她们去那边射覆。”

千花一脸通红地看着贺兰觿,半天没吱声。

贺兰觿以为她找自己有事,见她支吾着不说话,便知道多半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不问她,指着篮子道:“你带了养生的草药?”

“哦,对。”千花的心突突乱跳,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瓶,“这是鼠耳草做的龙舌丸,健脾开胃的。还有这个是柏叶、花蕊和茯苓研末调蜜做的,叫作凤花丸,吃一颗白发变黑,吃两颗齿落更生,吃三颗延年益寿——”

他很感兴趣地拿到手中摸了摸,问道:“有治眼睛的吗?”

“呃……这个……没有。”千花窘了,这才想到这是白天,祭司大人看不见。他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拿着一根盲杖,所以她也忘记了。但她看见他唇边滑过一抹笑意,大约是拿她开玩笑,那颗紧张的心顿时安静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千花。”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找我有事?”

千花心里有点委屈,也不好提醒,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道:“千花特地过来请大人赐福。”

“我给你赐福,你送我两瓶凤花丸可好?”他道。

“千花以为大人的赐福是免费的。”

“那就一瓶?”

千花跺了跺脚:“为什么别人求您赐福您二话不说就赐了,我求您赐福就要收费呢?这不是贿赂吗?”

“哇,好小气。”他笑了,一看就是逗她开心的。随即伸出手轻轻地在她头顶上摸了摸:“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千花站起来,痴痴地看着他,将两瓶凤花丸塞进他的手中:“给。”

“多谢。”

“大人……喜欢垂钓吗?”

他摇头:“不大喜欢。”说罢脸微微一偏,脸上笑意更浓。

祭司大人的笑真美,千花看呆了,过了片刻才知道他并非冲自己笑,而是冲着不远处的一个蓝衣女子而笑。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细瘦的胳膊,正与蔡家三姐妹开心地射覆,笑声如银铃般在千花耳中叮当作响。

不知为何,她觉得很刺耳、很放肆,不敢想象有谁敢在祭司大人附近笑得如此豪放。

蓝衣女子大概是赢了,手里拿着两串铜钱,拎着裙子喜滋滋地跑过来道:“贺兰,我赢了!我赢了!看,好多钱!”说罢将铜钱弄得哗哗作响。

千花打量着蓝衣女子,发现她长相平凡,头发黄、个子矮,一脸的营养不良,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像个弥勒佛。

“这位姐姐会做草药,送你两瓶凤花丸,拿着。”贺兰觿将药瓶交给她。女子将身一转,对着千花笑得更加灿烂:“谢谢姐姐!我还没玩够哪,她们在等着我!”说罢也不等贺兰回话,撒腿向树边射覆之处跑去。

此时天色忽暗,空中响了两道炸雷,紧接着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千花从包袱里抽出油纸伞正要打开,见贺兰脸上微变,问道:“子衿呢?”

千花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子衿”是蓝衣女孩的名字。正要抬眼张望,远处一棵大树下传来几声尖叫,有人叫道:“来人哪!有人被雷击中了!”

地上倒着一个蓝衣女子。

是子衿。

千花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与贺兰觿相遇,都在他心爱的女人去世的那一天,仿佛厄运是自己带去的。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里她千方百计地“遇见”他,但每次见到的都是祭司大人忧郁的眼神和失落的背影。

令他失魂落魄的女孩身世各异,相貌平凡,年纪轻轻,死于各种荒唐的理由:火灾、溺水、中毒、跳崖……

每个女孩的离去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新的起点、新的机遇。她竭尽所能地去邂逅、去引诱,企图牵手,期待相守,却连一道挽留的目光都没得到。

“我可以让他喜欢你。”云泰说。

屡试不成后,千花回到五夷山,躺在自己的岩洞里生闷气,一气就是三十年。有一天她出洞散心,在一条山涧边遇到了云泰。

云泰与千花同岁,曾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共同开始修炼。二十年后千花修成人形,云泰却保留了狐身。他是狐界唯一的一个想长寿却不愿做“人”的狐狸。懵懵懂懂的少年心事、豆蔻年华的那些爱情,因人狐相隔渐行渐远。

“你有什么办法?”千花心动。

“这座山里有一种草,能够让他忘掉旧情,只爱你一人。”

千花看着云泰,觉得他的话没有说完。

“条件是你答应我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变回狐形。不一定住在五夷山,我熟悉你的气味,总能在山野中找到你。”

她的心激烈地纠结了起来:“多久?多少年?”

“嗯?”

“要我变回狐形多久?”

“永远。”

她的脸白了,凝视着那双狡黠的狐眼,目光变作乞求。若在往日云泰定会心软,但这次他高高地昂着头望向远方,不理睬她。

千花想了想,一咬牙,点点头。

云泰不知从哪里叼来一串紫色的果子,千花吞入腹中,一日之后,身体开始散发一种葡萄酒的香味。

就这样她带着一身的葡萄味儿下了山,却一直没找到贺兰觿。为了信守约定,她只得过着半人半狐的生活。野狐的日子十分清苦,在山野中流窜,时而被虎狼袭击,时而被猎人追逐,远不如住在人间守着一爿店安全。最让她不安的是,只要她变回原形,云泰总能找到她。聊着聊着就想亲昵,忍不住会动手动脚,千花完全避不开,只能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就这么过了五十多年,千花终于在观音湖畔再次遇到了祭司大人。这一次,一切顺利。贺兰觿带她去了桑林,在桑叶的催发下,在葡萄酒的香味中,他轻轻地吻了她。接下来的日子虽还是若即若离,但他已不再居无定所,更不会扮作游方道士终日在大街小巷中穿行。

他在杭城买了一套宅院,决定住下来。在她的守候和痴缠下渐渐迷惑,渐渐遗忘,开始留恋家的温暖。她对他无微不至,悉心奉迎。祭司大人的心其实很软,以她的智慧,抓住一个男人,与他情投意合一点不难。她很快促他定下了婚期。

为了不出意外,千花打通关系去县衙查了方圆百里的户帖,这一带三十年内出生的女孩没有八字纯阳的。尽管如此,她的心仍然忐忑不安。因为贺兰觿从来没送给她自己的魅珠。

她以为在桑林中可以拿到,他没给。

她以为定居杭城后可以拿到,他没给。

她以为订婚那天肯定可以拿到,他还是没给。

但这种东西除非赠送,她真不好意思开口要。狐族的婚礼不似人类,两人遇见了,喜欢了,就搬在一起,没有门当户对,不要三书六礼,一旦交换了魅珠就必须从一而终,不能见异思迁。

祭司大人既未向她索要过媚珠,直到订婚也没有交出自己的魅珠。对于狐族这最重要的“换珠大礼”显得毫无诚意。千花心中郁结懊恼,却也没有绝望。女孩子家,吃相不能太难看。何况他已答应娶她,魅珠还会跑掉吗?

也许喝完了交杯酒,就会有的吧。

转眼到了婚期的前夜,两人都很兴奋。一起到天香阁吃了饭、喝了酒,回家路上半醉的千花走路直打晃,贺兰觿只好扶着她。

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来到城中的主街,眼前忽然一亮,道旁挂满了花灯和纸条,一大群游客聚在灯前猜谜,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人多事杂,千花拉着贺兰觿就要走,他却很有兴致地停下步来,拿起一张纸条念道:“少年白发老来黑,有事秃头闲戴巾,凭你先生管得紧,管得头来管不得身。——打一物。”

千花素来不爱读书,加上还有七八分醉意,瞪着眼想了半天,摇头。

“这是笔嘛。”祭司大人捏捏她的鼻子,笑道。顺手又看了一张,念道:“打得重,叫得响,叫得响,越要打。”

千花拍手道:“这个我知道,是小孩。”

贺兰觿道:“为什么?”

千花道:“小孩淘气被爹妈打,越打哭得越厉害。”

“都哭得厉害了,为什么还要打?”

“太淘气啊。”千花认真地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总是挨打。”

贺兰觿摇头不信:“我猜是木鱼。”

“小孩。”

“木鱼。”

“究竟是小孩还是木鱼?不可能有两个答案吧!”千花笑道。

忽听身后一个软糯的声音道:“是木鱼,下面还有两句呢。”

两人低头一看,原来那写着灯谜的纸条被人撕了一半掉在地上,上面还有几个字:“无头发,没肚肠。——打一物品。”

果然是木鱼。

两人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手拎着兔子灯,一手举着糖葫芦,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哇,小小年纪能识字,不简单。”贺兰觿笑着道,“这道谜算你猜对了,要什么奖励,叔叔买给你。”

女孩子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过了半天指着他的手腕道:“叔叔,我可不可以要你手上的这颗珠子?”

半醉之中的千花听见这话,酒顿时醒了,厉声喝道:“胡闹!”

她的嗓音很尖锐,几乎在吼。女孩子吓得浑身一抖,糖葫芦掉在地上,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眼泪扑扑直掉,呜呜地大哭起来。贺兰觿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桂子。”

“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

小桂子抽泣着抬起头,贺兰觿接过她的兔子灯照了照她的脸,用袖子帮她拭去眼泪,目光十分温和。

“别哭了,我给你变个戏法。”他张开右手放在她眼前,“手上什么也没有吧?”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掌,点点头。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往她耳边上一摸,摊开时,掌心已多了一枚红色的珠子。

没等千花反应过来,小桂子拿着珠子叫了声“谢谢叔叔”拔腿就跑。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在这一瞬间,空气中忽然散发出一道深山木蕨的气味。

千花愣了愣,知道祭司大人刚刚种过香,不禁长叹一声:“刚才是我做梦还是真的?这丫头抢走了你的魅珠?”

他站起身子,淡淡地道:“是我送给她的。”

她气得转身就走,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到屋中,千花喝了一杯茶强自镇定,思考对策,却看见祭司大人收拾起了行李。

她的心猛然一沉。

“千花,”他轻轻地说,“我要走了。”

“去哪儿?”

“继续我的旅途。”贺兰觿打开门。

“那我呢?”她虚弱地道。

“你继续你自己的。”

祭司大人推门而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