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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又过了多少年,村子里安静下来,仿佛几代人的话都已经说完。人们回到各自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过着日子。曾经聚集着许多人的场地上,如今游逛着几条瘦狗,每个下午都坐满了人的那根木头上,现在只拴着一头老牛。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狗吠驴鸣,很难再听到谁的声音。

人们等待一个出来说话的人。好多人的话都说完了,王五、冯七、韩拐子,都没有话说了。尽管没话说的这些年,地里的庄稼依旧青了黄,黄了青,榆树依旧在春天长出叶子,牛羊依旧在发情季节怀上羔。但人的耳朵里空荡荡的。又发生了许多事,经历了许多东西,却没有人说出来。一件事若不被人说出来,就像没发生似的。粮仓满了,肚子吃饱喝胀了,人的耳朵饥饿地端奓着,灌进去的只有一阵阵风声和一年中次数不多的几点雨声。人们渴望听到谁的声音。那些说完了话还想再说的人,尽管不时大张着嘴,出来的却只有废气,他们的嘴里空掉了。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我一直没听见我说话,好像我没有嘴,没有声音。我只张开耳朵,听见风声,和随风飘来的各种声音,那些声音中有一两句可能是我的,我认不出来。我可能说过些什么,最后全变成了风声。

这个村庄,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听多了那些男人女人的话,即使从一棵草一只鸡说起,也会没完没了讲下去。把一只鸡或一棵草的事讲完,村子的事也就讲完了。甚至从一粒土说起,也把一个村子的事说完。当然,要从一个人说起,也行,说到最后也还是到一粒土为止。

不过,不同的人会说出完全不一样的村子。过去多少年后,人们回忆起这个村子,其差别简直天上地下。因为每个人在心中独自经历的事情,比大家一块经历的要多得多。这个村庄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记忆,过了一辈子的夫妻间没有相同记忆,兄弟姐妹间也没有。每个人记住的,全是不被别人看见的梦。

多少年后土地再盛不下人的梦,就像那时在老家,土地盛不下人的死亡,每挖一锨土都惊动亡人。现在,人们每干一件事情都要惊醒别人的梦。醒着的人,不得不移开睡着的人,土地狭小得不能让人安稳地躺下做梦。再没有地久天长的睡眠,让人把一个梦做好多年。

而那时候,到处是睡着的人,太阳和月亮底下,都有人的梦。路上、房顶、田埂、草叶下面,都是人做梦的地方。睡着的人,不知道醒着的人干了什么。醒着的人,一样不知道睡着的人梦见了什么。

童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青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老年过去了,我在自己的梦里。

我哪儿都没去,在自己的梦里转了些年月。我真实的生活在哪儿我不知道。

过掉我一生的人都不说话,我又做完了谁的梦。

我醒来,他们说该我说话了。

也该我说两句话了。

我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那时村子里一片喧哗,人们的争吵声夹杂着牲畜的鸣叫,终年不息。我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插不上嘴,我个头不高,嗓门也不大,只有站在一边,一次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到心里。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坐在那根木头上说几句话多好,我会把所有的东西说出来。我会先说出风,说出风中的尘土和树叶,说出经过我耳朵的所有声音,说出一个早晨的气味和响动,说出我在远处的生活,我可能一直没有走进村子,我在一个夜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听到一个小小的手指敲门,我不能肯定是我进村了。后来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我想说出,我看见自己走远的那个早晨,可能是另一个梦。我什么都说不出,我想了多少年的那些话,不知到哪儿去了,也许它找到了另一张嘴,在另一个村庄,被另一个人全部地说出来。多少年后,它们顺风传回村子,灌进我的耳朵。

在虚土庄的好多年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他们觉察到了,他们的话全说完,嘴都说得没牙了,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我没有张口。

我背着手,在村里走了一圈,没遇见一个人。村子里的路都快荒掉了,不像那些年,村子里整日尘土翻天,到处是匆忙奔走的人,有的在村里村外转,有的往远处跑,村庄周围的荒野上踩出一条一条的路。在那些梦中飞到村庄上头的人眼里,虚土庄就像一只向四面八方伸出触角的黑蜘蛛。而在飞过村庄的一群鹞鹰的印象中,这个村庄被一条条长绳拴在荒野中。

它哪儿都去不了了,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多少年来只有那群鹞鹰看清了虚土庄子。无论跑顺风买卖的冯七,还是守夜人,都没从天上到达过这个村子。也许早年爬到树梢上再没下来的那个孩子,真的看见了什么。现在,通向远处的路全荒掉了,在外奔波的人早已回来。可能还有没回来的,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多少年前就已望瞎眼。他只有耳朵贴在地上,倾听远路上的动静。

又有一个人回来了,他自言自语。

他能听出村里每个人的脚步,每头牲口的脚步。

那些回到家里的人,再不愿迈出家门半步,有的在院子里低头干活,有人靠着土墙仰头望天。没人朝路上看,走在路上似乎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而那些年,待在家里的人被小看,有本事的人全在路上。

他们把一百年的路都跑完了,我什么事都没干,什么话都没说。一个村庄就这么多话,全被人说完了。他们以为我还有话,他们在等。他们等了多少年,我仿佛长大了,坐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过着村里的日子,又好像一直没长大,长大的全是别人,他们把所有事做完,所有话说完,所有的路走完,然后回来,看见我什么事都没做,个子都没长一点儿。

我坐在哪儿,他们围到哪儿,我咳嗽一声,马上引来好多人,以为我要说话了,我放个屁都有人注意。他们认为,虚土庄应该还有许多事没说出来,这些事肯定在没说话的人嘴里。

虚土庄又回到一个早晨,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所有曾说出的话,尘土一样落下,说狗的话原落到狗身上,说人的话落到人头上,说草木的话落到荒野草木上。那些言不及物的空话,没地方落,附在云朵上,孤独地睁开眼睛。村庄回到多年前的早晨,炊烟从潮湿的烟囱冒出来,怯生生地朝上飘。

一天黄昏,我正在房子里想事情,有人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喊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大。全村人都听见了,可我没答应。我想他喊第四声我就出去。他再没喊,留下一串走远的脚步声。这个人是周天易。我知道他找我有啥事,我不想理他。

前天我在村子转的时候遇见过他。

我远远看见村子那头的路上蹲着一个人,我走近时他站起来。

“我等你很长时间了。”他说。

“我知道你会露面。该我们出来说话了。这个村庄的多少年里,有两个人始终没说话,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不知道你为啥没说话,看你整天恍恍惚惚的,好像心不在这个村子。现在,该我们出来说话了,我们得整些事情。”

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他把我当大人,他可能看到我身体中独自长大的那部分。这是个刚长大的人,他不知道村里已经没有可整的事,所有事已被那些先长大的人干完,他白长大了。

这个人最后赶一辆马车,跑顺风买卖去了。他赶车出村的时候,所有马车早已回到村子,早就没人干这件事情了,连风都不刮了,树叶和尘土都不往远处飘了,村里剩下我一个没说话的人。我好像趁机当了几年村长,依旧没说几句话。比我大的人全糊涂了,更年轻的还不懂事。我说的有数的一些话,都说给女人听了。虚土庄的男人没听见我说几句话,我也没听见我说过什么话。虚土庄的事情都是谁说出来的?也许谁都没有说出来,它只是一棵树一样长出来,每一年、每个枝叶、每块树皮、每条根须都被我们看见。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有一只眼睛,在云朵上,孤单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