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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从没埋掉一个人

还是很久以前, 有一段年月,我以为自己赶一辆马车做顺风买卖去了,我在虚土中等他回来。如果做得好,我的后半生,就会有几年富裕日子。做赔了,连车马都赔光,就没脸回来了。在一个僻远村子窝下,不和人打交道,不和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想些啥。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人静悄悄地往回走了。前面没好日子了,人就会往回走,开始一个人走,走着走着和好多人会合。在走向过去的路上,人挤人,头碰头。好多人走不回去,被堵在路上。

我听刘二爷说,人有无数个未来,只有一个过去。往未来走的路越散越开,好多人像烟一样飘散在远处。

人们在未来年月,一个找不见另一个。

往回走的路是聚拢的,千千万万条小路,汇到大路上,通向童年。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我,在往回走。

好多人都是可以回到童年的。有人把自己长歪了,羞于回到童年。有人回来他的童年不认他了,他没有长成最初期望的样子。人一离开童年,就好像长大成另一种动物。

我老的时候,会感到一个孩子回到身体中。也许不会,我只觉察到一阵清风,从身边刮过去,就像那时感觉到爷爷的到来。

其实我没有爷爷,我看见的可能是老了以后的自己。我五岁时,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到家里。很早,在我出生时他就在家里了,我不知道他是多年以后的我。我叫他“爷爷”,他看着我笑,我也笑。他早早把我的老年送到眼前,我却不认识。他走了又回来,把一个老人的动静和气息留在家里。

另一年,我在下野地的野户村,遇见一个放羊老人,住在空空的破羊圈里。从羊粪的厚度可以看出,这个圈里至少有过几百只羊。我记得早年的一天,我吆着一群羊走在野滩,那群羊一半黑一半白,不知道后来我赶着那群羊去了哪里,也许一群羊放成两群,白的一群朝天黑走了,黑的一群留在白天。也许最后剩下一只,活到老,黑毛变白。

我在那个老人身边坐了半天,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知道,看见放一群羊放老的自己,已经没有名字,我几乎就要承认这个夹一根羊鞭,跟着羊群后面早出晚归,最后一只羊也没落下的人老年了,又漠然地离开。原来我哪儿都没去,放了一辈子羊。我还以为我干了多大的事情。我五岁时,看见四十岁的自己,在远处有着无边的土地,一个连一个的村庄。我时常穿过无边金黄的麦田,不去收割,它们熟落在我的土地上,年复一年,我的麦子自播自种,收割它们的夏季热风,刮到我的额头时已经变凉。我的眼睛是装得下一百个秋天的无边粮仓。当我远望时,目光金黄,从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我目光喂养的远方,原来是一个梦想,我只是在荒野上放了一辈子羊。我可能看见过一百只羊眼中的春天,也看见悬在一百只羊头顶的刀子和皮鞭。但我看不清那个放羊老人,我不想看清。

还有一年,我在去老奇台的路上,经过一大片坟地,我在坟地的乱草中休息,在东倒西歪的墓碑中,竟然发现一块上刻着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我又查看了其他墓碑,村里好些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全是大名。

原来我们早就死掉了,我们不知道。已经死掉的人,还在外面逃避死亡。死亡都不能让他们回来。

我想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快停下来吧,种地的人,赶车跑顺风买卖的人,正在吃饭喝水的人,抱着媳妇睡觉的人,我们早就死掉了,地里生长的全是过去的粮食,那些买卖早就结束了,早就没有了盈利和亏本,没有起早贪黑。我们的嘴和肠胃,多少年前就腐朽成土,一日三餐,只剩下袅袅炊烟,只剩下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它不知道我们已经死了。

只剩下风。

连风都不刮了。

我急急往村子赶,却怎么也回不到村子,所有的路都不对,远看着它通向村子,走着走着村子不见了。有一次,我眼看进村了,突然的,大渠上的桥断了,水黑黑朝西流,我被挡住。天已经黑了,眼前的村子亮起灯光。其实我应该清楚,连回去的路也早已荒芜。路上的脚印和车辙早被风拾走,桥断掉,被水冲走。

后来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忘记了。当我回到村里时,已经是早晨,鸡叫了,满村庄的开门声,太阳露出一小瓣,地上爬满长长的人影,他们开始吃早饭了。我看见母亲,从菜园摘来带露水的青菜,父亲的马车停在院子,他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回到家。我看见开门出来的我,五岁的样子,满眼是没做醒的梦。

原来那些坟墓全是空的。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是虚的。它只是记载有一个人,自哪年到哪年,在这个村子生活。以后去哪儿了,都不说清楚。

荒野从没埋掉一个人,人全走掉了。一些人在远去的路上,一些人在回来的路上。我在哪里?我五岁以后的年月里,活着另外一个人,他娶妻生子,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一年年地把身体熬老。也许等我认出他时,都已经老糊涂了。我都不想承认这个人,他跑断腿,累弯腰,剩下两颗牙,带着浑身的病痛来到我的生命中。什么样的路途让他跑坏了腿,什么样的生活把他折磨成这样?仿佛我是一头丢掉的牲口,被谁偷去使唤了几十年,又放了回来。我拉了几年车,犁了多少地,挨了多少鞭,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的一条腿使唤坏,把我腰上的劲全用完,让我剩下两颗摇晃的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