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一天,一架C47型运输机在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中降落在徐州机场。一队穿着军礼服的国防部高级幕僚依次走下飞机,外套翻领上的梅花领章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然后穿过长长的柏油跑道,坐进了徐州剿总派来的军车。
萧瑟的旷野上刮来浩浩强风,从车窗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李鹤林和任少白的车子紧跟着国防部长和参谋总长,在行驶了十多里后,来到了指挥部的办公楼。
徐州剿总召开作战会议,除了从南京来的国防部要员,还有华中剿匪总司令白崇禧、徐州剿匪总司令刘峙、副总司令杜聿明、第二兵团司令邱清泉、第七兵团黄百韬、第十二兵团黄维、十三兵团李弥……也都从各自的驻地赶来,正式商讨徐蚌会战的战略计划。
当任少白跟着李鹤林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室的国民军高级将领。
如果从后世的全知视角看,似乎到了一九四八年秋季,国民政府已经没有什么搞头了。但实际上,虽然辽沈战役即将结束,但是蒋介石仍然希望可以在徐州进行主力决战以扭转颓势,更何况,所谓的国军精锐,也不算是空有虚名。
沈彤那个姓周的相亲对象,曾经被朱颜君用“一代儒将黄维将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部下”奚落,而心虚得恼羞成怒。这话之所以一针见血,便是因为这位十二兵团司令以带兵严明、治军有方著称。抗战时,他率军参与过淞沪会战,当时麾下有一个团一直打到阵地只剩一角,结果誓死不退全部阵亡。
跟任少白军校同期的胡虔,一毕业就去了第三战区,参与过浙赣战役,当时的战区参谋长黄百韬也成为了他后来在第二十五军的军长。就在几个月前的某天早上,他怒气冲冲地去国防部掌补给的第四厅讨说法,便是为了刚把包括二十五军等五个军囊括在内组建的第七兵团抱不平。七兵团虽然是杂牌军,但黄百韬到底也是打过军阀、打过日本人,还被授予过青天白日勋章的名将。
军统出身的乔鸣羽,在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放弃了在情报机构的大好前途,投效了被称为“邱疯子”的邱清泉第五军。这支中央军嫡系部队在1938年的昆仑关战役中一战成名,也正是在这场歼灭了日军少将中村正雄的战役后,邱清泉因为作战勇猛有了“邱疯子”这个称号。即便在全都是名将的国防会议场合,他仍然显示出一种不可一世的狂妄,面对是否要从徐州全面撤退的问题,更是豪情万丈地表示:“徐州不仅要守,更是要以此为据点收复失地!”
至此,国防部的战略已定,守江必须守淮,而守淮必须集中兵力在徐州蚌埠之间的津浦路两侧,迅机决战。
而这时候,下一个问题便是:
“共军进入徐蚌线,会首先从哪里进攻?”李鹤林站在会议室前方的水泥墙面前,身后钉着的徐州、蚌埠地区的大幅地图,中共华野、中野的部队集结地交错纵横,“或者说,是在座的哪一支序列?”
这是李鹤林等待已久的一次报告,也是他升任第二厅代厅长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军事报告,因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基于我们的空中侦查、无线电讯号监听,还有在地特工人员,共产党的军队目前集结如下——”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第一,开封东南的华东3纵队、两广部队和冀鲁豫区部队;第二,在滕县的山东兵团10、13纵队;第三,临沂的1、6、9鲁南纵队。到目前为止,在开封和临沂集结的军队规模最大——开封的更多一些——而这两地便是直通徐州的东西两侧。”
说完,李鹤林的目光扫视一周,等待着其他人的回馈。
“所以你们的判断是什么?”杜聿明问。
刘峙作为徐总剿总总司令说道:“按照敌我势态,粟裕的部队进攻将分为两路——第一路,进攻东面的第二兵团;第二路是西面的第十三兵团。”
李鹤林的确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并有回到他的座位上。他的双手垂在身前交握,再次开口:“我在想,如果我是粟裕……”他转过身,视线落在了地图的另一侧,“还有第三路,是第七兵团,以新安、运河之线为目标。他是想打大战役的人,如果合华野在临沂的三个纵队夹击第七兵团,再用其他部队牵制更靠近徐州的我军其他主力,共军就会形成一个四面八方朝徐州而来的进军态势。”
会议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直到刘峙再次开口:“粟裕未必有这个胆子吧?想要打这么打,总得等到跟刘伯承部会和。李代厅长,你不要把他想得跟神仙似的,抬举他啦。”
刘峙的话成功让在座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紧张的氛围有所缓和。
“当然了,我们的情报还在继续。”李鹤林继续说道,“而且还有一条特殊的管道,在华野第9纵队,是一个代号为‘黑水’的特工,他的任务就是弄清粟裕部番号的调动,一旦有任何变化,就会与第二厅联系。我们会再据此进行分析和报告。”
他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回到了座位上。
“你最近还真难约,几次三番改时间,再下去阳澄湖的螃蟹都没有咯。”吕鹏隔着包间里的红木圆桌,对着坐在另一头的任少白说道。
山东路上的“老正兴”菜馆专做绍兴菜,南京浙江人多,能做下来的浙江馆子自然是有它的妙处,就单说一道醉蟹,“老正兴”用绍兴老黄酒好像就比别家更有风味,连颜色都是更鲜亮的琥珀色。
任少白一边忙着上手掰螃蟹,一边无可奈何地说道:“天天开会,到处开会,一天八个会,我按时下班都费劲,别说到点吃饭了。”
“我看你是够费劲的。”吕鹏说,但指的是他又动手又动嘴地吃螃蟹。吕鹏自己则是熟练使用着专门的蟹八件,动作麻利地敲剥好蟹黄蟹肉,然后刮进蟹壳里,再淋上醋,往任少白面前一推。
任少白抬头笑道:“干嘛?找我办事?”
吕鹏说:“我上回找你都没下文呢,合着现在你师哥我已经使唤不动你了。”
任少白略一皱眉,方才做恍然大悟状:“噢!你说那次爆炸——哎,不对啊,你上回讲那个汽车爆破手跟杀保安局杨处长的是同一个人,但杨处长中的那枚子弹跟刺杀冈村宁次现场发现的又是同一种,所以人不是已经……在雨花台——”他向后仰了一下头,做出中弹的姿势。
同时,他的耳边响起兰幼因对自己说过的话——“任少白,你要骗所有人……你再也不会有真心了。”他感到了一丝反胃。
吕鹏正好偏过头用毛巾擦手,错过了这个他自以为最熟悉不过的师弟细微的神色变化,待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任少白又已经重新构建起无懈可击的伪装。
他把那只蟹壳又推回给吕鹏,说:“吃其他的东西呢,都能他人代劳,唯独吃螃蟹不可,自己剥自己吃才有味,人剥我食,则味同嚼蜡,不像是吃螃蟹,而像是吃别的什么东西了。”
吕鹏白眼他道:“就你门道多。”便自己执起筷子吃起来,“养蚕人不是那个枪手,起码不止是他。”
“什么意思?”
“应该还有一个他负责的间谍吧,你们厅没审出来?”
“就知道代号叫一二零七。唉,你都审不出来……我们厅搞反谍的不行,不然你以为老师干嘛想要挖墙脚?你真没这个想法?”
吕鹏停顿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今年的螃蟹好像没有去年的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忘了去年什么样了。”
吕鹏笑了笑,师兄弟二人心知肚明,打住了这个话题。
“一厅那个兰幼因,你很早以前就认识,对吧?”吕鹏忽然问。
任少白吃完了螃蟹肚子,然后转战蟹钳,牙齿硬生生咬下去嘎嘣脆,含糊地应着:“嗯,算是吧。”
“具体是什么时候?你展开说说。”
任少白抬起眼皮问:“干嘛?”
“我了解了解。”吕鹏说着又自觉有点歧义,连忙补充,“我是在猜那个一二零七会不会是她。”
“啊?”任少白一脸惊讶,“为什么?”
“在我们抓养蚕人的过程中,她太频繁出现了。因此我就想弄她的指纹来做比对,便找了一个你们部里的人去她办公室,顺了一支她用过的笔——”
“你在国防部除了我居然还有别的‘耳目’?”任少白打断他。
吕鹏道:“怎么叫‘耳目’,我哪有那个本事。就是找人帮了个忙,那时候你去徐州了,不然我还得找你。”
任少白嗤笑一声,但是却感到后背发凉。他不知道吕鹏怀疑兰幼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而兰幼因又怎么如此不小心,居然会让人从她的手边偷东西?
好在,吕鹏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他安心了几分:“虽然跟在玄武湖发现的那把步枪上的指纹不符……但是我还是有一种直觉,她不像现在展现出来的这么简单。”
任少白用蟹脚的尖端把两只蟹钳里的白肉都掏出来,拨进姜醋碗里,再用筷子蘸匀,送进嘴里,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是不简单啊,不是你跟我说,她入党申请书上有两个元老签字吗?”
“不是说她的党员身份。而是她入党之前——我就是觉得奇怪,她是金陵女大外语系毕业的吧,怎么会去考中美所搞密码演算破译?抗战后她父母都回了南洋,她为什么还留在中国大陆?”
“你这不对她已经很了解了吗?还要问我什么?”
“这些都是她档案上的东西,无非就是身份证件加履历,写在纸上的死东西。而你是真实地接触过她。哎,你就说一下你认识她时候的情况,又不会掉块肉,藏着掖着干嘛?”
“谁藏着掖着了……”任少白瞪眼看他。他终于吃完了一整只螃蟹,然后拿起毛巾仔细地擦手。毛巾用菊花叶子泡的水浸过,一下就掩去了螃蟹残存的腥气。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从十多年前他刚上大学讲起,说当年南京的各高中大学里流行搞话剧社,还对外公演,中大喜欢演国内剧作家的作品,田汉胡适欧阳予倩;金陵女大因为外教多,就多演外国剧作,左拉易卜生斯特林堡……
“哎哎哎,你别跟我说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不认识,能不能跳过直接进主题?”吕鹏打断他。
“你不是让我展开说?我这刚开始展。”任少白理直气壮。
吕鹏无奈地示意他继续。
他当然不只是好奇兰幼因在十年前是什么样子,而是企图在当年认识她的人口中,找到兰幼因过去的“漏洞”,比如读书时的环境、比如有过什么特殊的经历,可能会导致她成为他怀疑中的“一二零七”。
他的思路当然是对的,只是搞错了一件事,就是他一直以来想找的杀手,跟一二零七并不是一个人。
任少白扶了扶眼镜,继续在东拉西扯兜圈子,吕鹏并不知道这是他在国防部四厅时练出来的本事。他罗里吧嗦,终于讲到了兰幼因在舞台上演话剧,周围大学的同学们都去看……
“很难想象,她以前是这种好出风头的人。”
“这怎么叫好出风头?”任少白不认同地说道,“不过确实,如果她后来不是去重庆,而是去上海拍电影,搞不好也很有前途。她应该是那种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的人。”
吕鹏不禁笑出声来,道:“你对她的评价未免也太高……”然而紧接着,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戏谑的笑凝在了脸上。
“怎么了?”任少白问。
吕鹏盯着他,声音有些变调:“你说一个人的指纹,是会发生变化的吗?”
“什么意思?”
“兰幼因现在的指纹,跟她身份证上的指纹符号不一致。”吕鹏的眼睛里透出兴奋的光,“我一开始只是以为可能当初登记的人搞错了,这种事也的确经常发生。但如果,她身份证上的指纹就不是她的呢?你说你第一次看到她是十一年前,但你不是直到考中央航校落榜,才知道自己近视吗——”
吕鹏的话还没有说完,但任少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在舞台上扮一个外国女人,假发化妆,你离得远,又没有配眼镜,你怎么能确定,你当初看到的兰幼因跟后来认识的兰幼因是同一个人呢?”
任少白呆住了。他感到刚刚吃下去的螃蟹,连同带着酸味儿的醋正在胃里翻滚,只要一张口,就会全部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