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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骨牌效应

秋月出中天,给月下的一切都镀了一层白霜。但霜并不寒冷,反倒柔和了人的锋芒。

在看到那台已经被组装完成的发报机的同时,任少白终于大概推演出了彭永成的最终布局。他看向兰幼因的眼神复杂,但问出的话却是:“各管各的,互不相干,这不是你说的吗?”

话出口却又立刻后悔,怎么听上去一股赌气的意味?

兰幼因说:“人家临终所托,我就当日行一善。”

任少白被一句话堵住,心想自己在国防部虽然不是什么令人瞩目的人物,但是在嘴皮子功夫上也算是颇受认可,可是怎么每每遇上兰幼因,就总是会败下阵来?

但好在,这一回的兰幼因没打算乘胜追击,而是忽然上下打量起他,问:“你今晚干嘛去了?”

任少白眯起眼睛,警觉道:“没干嘛,你问这个干嘛?”

“没干嘛为什么这么晚?”

“怎么,你等了很久啊?”

——气氛突然就调转了方向。

“我提着这玩意儿来找你,如果被一路跟踪或者半途拦下,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你们共产党说好的不牵连无辜呢?”兰幼因故意问道。

任少白反问:“你无辜吗?”

兰幼因没有说话。

二人便沉默着对视。屋顶的灯光下,他们都觉得对方的眼睛很亮,瞳仁像是光滑的珍珠,还能隐隐映出自己脸的轮廓。

这时,任少白忽然嘴角上扬,无声笑开。他摘下眼镜,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梁上的眼睛压痕,再看向兰幼因的时候,眼神便有些失焦,但却是因为松而非落魄。

“兰幼因,你不是个坏人,可是为什么你总觉得你自己是?”任少白道。

这倒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或者是结论,兰幼因想。她同时也想,明明几天前,任少白还是一副颓废失败的可怜样,怎么现在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定义自己,我只是跟你不同而已。”兰幼因说,她的面色跟外面天上的月亮似的沉静如水。

任少白点点头,似乎在思考她的这个说法自己是否能接受。几秒钟后,他重新把眼镜推到鼻梁上,然后诚恳地说:“虽然立场很重要,但是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又决定跟我这个共谍扯上关系。”

在他清晰的视线下,明显看到兰幼因感到无语的表情。但就当他以为兰幼因什么都不会再说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你之前问过我,那把改装过的步枪原本是为谁准备的。”

任少白怔住,他没有预料到会听到她的忽然坦白。

“原本,我们是要等待明年元旦,国民政府官员要去中山陵谒陵,原本根本接触不到的人都会聚集在一起,那时候才是最好的狙击暗杀机会。”

“你要杀谁?”

“刘峙。”

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

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名字,也是极其胆大妄为的名字。任少白错愕地看着兰幼因,半晌才反应过来:“所以尹文让去徐州剿总,也是这个原因?”

“如果刺杀失败,只是受伤没中要害,他在军医处,虽然不是临床医生,但是也总能找到办法接近——多一层保险。”

看着兰幼因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任少白却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是没有想过各种可能,可是仅凭一己——顶多“三”己——之力,要去刺杀一个永远前拥后簇的剿总司令,这难度可远远高于偷偷摸摸的秘密“军事顾问”。

“……为什么?”他问道。

“41年重庆大隧道惨案,他是当时的卫戍总司令。”兰幼因说。

任少白知道这件事。九百多名重庆市民,不是死于空袭,而是死于自己政府提供的所谓“保护所”。舆论当然不会放过下了僵死命令的负责人,然而说是要公审,最终却只是拉出来演了场戏,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动他的。

就像是冈村宁次,前阵的风波后,又被送回了上海的监狱,说是老老实实等待二审,但是谁知道到时候是否又会有什么借口、谁又给谁打了个电话,照样判作无罪呢?

如此看来,国民政府这么年,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过。任少白讽刺地想着,忽然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看向兰幼因:“这便是你说的七年。”

萦绕在心头的疑问有了答案,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执起枪,阳光下的康庄大道不走却偏偏要爬进阴暗的下水管道,娜拉变成美狄亚……

七年前,有人在那场惨案中死了,该对此负责的当权者并没有受到惩罚。兰幼因开始了用酒精浇灌痛苦,然后痛苦里生长出仇恨,七年后,准备好了一切,要开始她的复仇。任少白惊讶地望着她,可是——

“你已经没有子弹了。”

那种特殊的、能在人体内炸开来弥补枪法不足的子弹,是从第五军的军需里偷来的,因为并不是国产子弹,所以本身数量就很少,一盒里面只有五枚。为了使用这种子弹,兰幼因选择的两种手枪和步枪又是同时可以兼容的型号,这说明在她的计划里,原本的五枚子弹是足以支撑到她完成复仇。但现在,只有第一枚是按兰幼因所计划杀死了保安局长杨开植;第二枚他强行带去了山东,用在了黑水的脸上,让他在潍县城外面目全非;剩余的三枚则浪费在了玄武湖的桥上面。

但其实最后一枚,若不是自己当时下意识的动作,说不好也不会浪费……

“我来帮你吧。”任少白出声,“关于刘峙当年逃脱的追责。我或许可以帮你。”

“怎么帮?”兰幼因问。

任少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出了彭永成给自己的那封信里布置的下一个任务。

“……如果最终导向的是那样一个结果,那么刘峙的结局跟你想要的是不是能算作一回事?当然最好的,还是他能重新接受审判,在一个他不再被特权所保护的环境下。我猜你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个,而如果我活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努力争取他所做的事不会被遗忘。倒不是说我说的话能起多大作用,而是我相信有更多人也会认可你想要的正义。”

兰幼因怔忪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关于正义的豪言壮语,甚至也不是震撼于他已经想过自己的生死,而是他口中的那个任务。

“你是说……”兰幼因艰难地梳理着思绪,“下个月初,你要使得国防部和徐州剿总方面相信一则关于中共华野进军苏北的假情报,从而使得粟裕构想中打两淮和海州、连云港的战役规模扩大,直接打通徐州东西两面的战场。”

“对。是为,淮海战役。”

“就凭你?你只是一个代理厅长的机要秘书,你怎么可能做到?”

“你知道西洋骨牌吗?意大利人也叫它多米诺骨牌。”任少白冷静地说道,“一系列大小一致的矩形骨牌相隔一小段距离直立放置成一列,推动第一张牌,撞击下一张,之后每张的倒下都由它前面的一张引起。现在,由我、由养蚕人还有更多后方战场上的同志筹谋的骨牌已经基本搭建就位了,而之后,我只需要做推倒第一张牌的那个人。当骨牌开始倒下,前方的战场最终会被影响,并且这个影响会摧枯拉朽,超越你此刻的想象。”

当话音落下,任少白这才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兰幼因却凝神看着他,眼睛里破天荒地没有他熟悉的嘲弄。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从颓然里走出来。他有了更重要的任务,如果成功了,他口中那个正义的、没有特权的、历史不会被遗忘的社会是不是就会早一步到来?

兰幼因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他、他们所追求的“信仰”,原来从来就不是非具象的东西。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我能做什么?”兰幼因问。

任少白大吃一惊,又在转瞬间变得惊喜,他摸出自己今晚早些时候偷来的录音带:“这是通讯分台监听到的无线电信号,其中有几个是二厅发给在地特工的电报,我一时解不出来——但是难度应该不是很大!因为接收方不可能随身带不同的密码簿,所以我想一定是在原先的密码上做了变动。而我知道原先的密码,所以原本是想说不定自己花点时间可以破译出来,但既然你在这儿……”他拉过一张椅子,请人坐下的姿态可以称之为恭敬,“稍等,我去楼上拿录音机——”

兰幼因眯起了眼睛,道:“很难不怀疑,你这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哎呀,这种细节就不要计较了嘛……”

关于徐蚌会战的概念第一次在国民党被提出,是在国防部的官邸会报上。刚从葫芦岛指挥东北战区回来的总统已经下定决心放弃郑州和开封,全部兵力东撤蚌埠以保卫徐州。但是过了两天,总统的想法又进了一步:国民军从徐州全面撤退到淮河南岸,利用河川构筑防御体系,待共产党军攻势受挫时,寻机击破。

这样的部署自然引起国防部内部的争议,从憩庐里出来的高层幕僚们一个个面色凝重,任少白跟在李鹤林后面,听到第四厅厅长在说:“老头子是不是迷信,担心重蹈项羽四面楚歌、被困垓下的覆辙?”

被刘邦灭了的西楚定都彭城,而彭城便是徐州的古称。

三厅长则无奈地摆摆手:“郑州、开封一失,徐州易攻难守,后方战线又长,也是实际的情况。”

“兵员粮弹补充确实是问题,但只恐怕徐州那边意见不统一。”四厅长道。

“我看顾总参都很难说服,不过以徐州剿总的军事实力,对付粟裕的部队大概问题不大,但是刘伯承部要加进来就不好讲了。”一厅长也参与了讨论。

“不是还有华中剿总的精锐吗?”

“呵,你觉得老头子还能调得动桂系吗?别忘了李副总统李宗仁一台上,小诸葛白崇禧就从国防部部长位置上下来,他要是趁这个机会报复,我是一点都不意外……”

任少白自从能够出入憩庐,就亲眼目睹了国防部的这些高级幕僚们在意见不统一时的阳奉阴违、各自为政,人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却又不敢与那个时常犯糊涂的统帅起正面冲突。结果就是在制定战略计划中拖拖拉拉,态度暧昧模糊,前线将领打仗打不打得赢,全都听天由命。

但任少白不信唯心论,他默默比较计算着未来淮海战场上的兵力部署和军事力量,彼时彼刻,没有人能有绝对的把握,带着解放长江以北坚定信念的共产党解放军,就一定能够在国民党军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的包围下打出重围。

为何双方都觉得这是大决战时刻,便是因为变数随时可能发生,并不存在到手的胜利。

任少白不是能够制定作战计划的国防部一厅之长,也不是能带领一支部队起义的前线军长,但有时候,不是所谓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是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长堤下,早已精心布置好了机关陷阱。

一直不曾参与同事讨论的李鹤林回到第二厅,通讯总台送来消息:各地谍报员均已回复,新密码投入使用。二厅代厅长的脸色终于有些缓和,现在,共军在淮海地区的行军动态,他们就能准确地掌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