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来说,任少白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暗杀一个人,尤其是处于政府严密保护下的人,是需要周密计划的,而此时此地的他们并不具备这个条件。同时,彭永成也飞快地解释:“这是个打舆论战的好机会,暗杀他倒不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国民政府在给什么人保驾护航,甘当国贼。”
这是一个出于政治考虑的决定,任少白心想。但是他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护士又在门口催促了:“任少白,脑震荡复查。”
他站了起来,跟着护士朝诊室走去。彭永成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目光里隐隐透出不安。
任少白的脑袋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在离开前却问大夫:“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
“怎么,你最近失眠了?”大夫有些意外地问道。
“有点。” 任少白简略地说。
大夫是认识任少白的,这是个身体、精神状况都相当健康的年轻人,从前也没有过失眠症状的记录。他翻看着病历本的前页,心想大概是近期工作压力变大,新添的毛病。他们作为中央陆军医院,也少不了要处理因为前方战况而产生精神、心理方面健康问题的各层级军官、公务员。
“先开俩礼拜的吧,怕你养成依赖,还是要自己调节。”大夫边说边龙飞凤舞地写下处方单,然后让任少白去药房取药。
从诊室出来以后,彭永成已经离开了。关于失眠这件事,他也谁都没有说。
主要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黑水被自己一枪击中后面目全非的画面。而等好不容易靠着新近养成的喝威士忌的习惯睡着了以后,他便会“成为”黑水,在踏入梦境的一刻“意识到”刚刚喝的酒里被掺了毒药。他会产生窒息的感觉,再猛然惊醒,在一片漆黑中大口大口喘着气,勉强分清噩梦和现实。而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开始想象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掉。
这放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他还会反复想起黑水在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关于那些他作为一个在对面阵营中的间谍的话,任少白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记得在司令部的时候,那个勤务兵小战士对“万千哥”发自内心的称赞;也记得蔡部长在听到自己想要“采访”他时充满善意的嘱托。
黑水一定也记得。他每天就生活在这些人当中,被当做战友和伙伴,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泾渭分明的准则模糊了,原本的虚与委蛇也逐渐投入了真心。
信念尚在,但是感情已经不一样了。
因此,黑水其实并非死于背叛,而是死于他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任少白睡不着觉的夜晚,他每每被拖入情绪的漩涡,又每每告诫自己,他同黑水是不一样的——黑水的痛苦是他明知自己的“敌人”是一个更进步的政党、一群更善良无私的人,但他却仍要为背后那个腐败黑暗、会随时将他视为弃子的党国效忠。而他任少白是相反的,所以他不会像黑水一样陷入质疑自己所做一切之意义的精神危机。
但为什么,他再无法像过去一样心安理得地入眠呢?
从药房取了药,任少白走在医院东西两侧之间的中庭,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事务部走出来一个人,是跟他乘同一架飞机从济南来的那个军医处的专员。正想着走过去打个招呼,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忽然愣住了。他下意识闪到旁边的拱廊下面,再注视着对方跟事务部的行政人员说了什么,然后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
任少白这才拱廊的另一头走出来。
在飞机上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此刻隔了一段距离看时反而想了起来,自己从前是在哪里见过他了。
于是,任少白难得的休假,就变成了一场突发的跟踪行动。
在城市里的单人跟踪其实是挺难的,如果没有人穿插替换打配合,目标很容易走进某条四通八达的巷子,再从另一个不知冲着哪条街的出口出去,跟踪者就会很快被甩掉。
不过任少白能占得到的便宜,便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待的时间够久。刚来这里的时候正是喜欢走街串巷瞎溜达的年纪,即便后来离开了八年,他对南京城区仍然是了如指掌。哪里有地下通道,哪座大楼有不止一个出口,哪条巷子通向哪里,他都一清二楚。
而且,他今天心情不好,现在所有的劲头都用来跟踪这个曾经在国际联欢社当酒保、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徐州剿总军医的男人了。
因此,被跟的尹文让即便从兰幼因那儿学过一些反跟踪的知识——比如在路边某家有玻璃窗的店铺外面停下来,通过玻璃观察,又转身朝来时路走回去——但仍然无知无觉地被任少白一路跟到了阿莽的照相馆。
兰幼因站在市立图书馆的藏书室里,以R字打头的区域放的都是外国原装书,很少有人查阅,因此这一区域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她从面前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大部头的小说,在原地翻开阅读了起来,旁边还摊开一本记事簿,偶尔在上面做记录。偶尔路过的图书管理员猜想,她一定是哪个大学外文系的学生或教员。
然而实际上,兰幼因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她不时地看向自己的手表,如果等待时间超过了二十分钟,她就要离开。十三分钟的时候,任少白终于出现在了书架的另一面。
“你迟到了。”兰幼因说。
“抱歉。”任少白道。
隔着书架,兰幼因的视线越过一排书脊的上方,看见任少白被遮挡住的半张脸。她随即便觉察出他的反常。
两年来同在一栋大楼里工作,即便从前没多少正面交流,兰幼因单是从四厅的办公室外路过,都曾听到过眼前这位为自己的迟到早退找出的各种借口。因此,兰幼因可不觉得他能一下就改了嘴贫的性子,老老实实因为迟到了十三分钟而跟自己道歉。
她疑惑地看着他。
而任少白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兰幼因的视线,而是也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做出翻开的样子,然后从书的下方推过去一个盒子,同时低声问她:“那个人的安全屋找到了吗?”
兰幼因把一张对折的公文纸放在盒子上面。
二人各取所需。
盒子里放着兰幼因那把手枪,她迅速地推开枪膛查看。
而任少白则展开那张纸,发现是一幅详细的手绘地图,上面还用符号标注出各种地点。
“少了一枚子弹?”
“这是玄武湖里面?”
二人同时发问,并且抬起头来,目光相碰。
任少白先回答:“算我借的,将来还上。”
兰幼因微微蹙眉,想要问他在共区杀了谁。但她停顿一下,决定多知一事不如少知一事,便没有问出口,而是回答了关于安全屋的问题:“他住在翠洲上面,每天联勤的车会在翠桥上接他,画三角的地方是最佳狙击点,从他进入范围到上车大概会有五到十米的距离。”
任少白复又低下头,以手中书页为遮挡,仔细看着这张图纸。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将它重新对折,然后从中间撕开。
兰幼因挑眉看他。
“看过便忘了,兰科长最好也忘了。”任少白道。
兰幼因一只手按在书架上,直视着他的眼睛,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看来是你那边的上级没有同意。”
任少白不答话,兰幼因这就明白他今日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知道了。”她的嘴角浮出一丝嘲弄的笑意,“看来日本人还真挺金贵,谁都觉得他活着才最好利用,什么民族大义,都可以往后摆了。”
她话说得难听极了,任少白不由皱起眉道:“你们回回躲在我们的行动背后搞另外的动作,还谈什么光明正义?”
“你说什么?”兰幼因目光一冷,倒不是因为被他攻击不择手段,而是因为听到他口中的“你们”——他知道了什么?
“不就是以为我们要暗杀冈村宁次,又想趁机浑水摸鱼,同时对吕鹏下手以混淆视听吗?”任少白继续道,“徐州剿总军医处那个姓高的,兰科长既然神通广大能把他弄进去,就应该别那么心急,等上回爆炸案的风头过去了再回来,毕竟吕鹏现在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身边已经严加防范,你们现在要是动作便是上赶着送人头……”
任少白话音未落,却看见兰幼因的瞳孔骤然放大——她并不知道那个人在南京!
剩余的话被她猛地合上书吞掉。兰幼因立刻转身朝外面走去,任少白下意识地紧跟上去,在她身后问道:“你要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嘛?”
还能在哪?兰幼因心想。
在鹿阿莽从评事街搬到新街口都不舍得丢的背景幕布前,兰幼因和尹文让面对面站着。此时如果有人从照相机后头的相框里看过去,一定会觉得这个画面很滑稽,倒立的伦敦大本钟和倒立的两个表情严肃的人。
鹿阿莽连忙去关店门,挂上“打烊”的牌子,再把对街橱窗后的帘子拉下来。再回过头,那彼此较着劲的二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都在等着对方先给自己一个解释。
最后还是阿莽忍不住,率先举手投降打破僵局:“是我。是我告诉文让你最近忙忙碌碌、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干嘛,但是我不知道他会突然回来。要是我知道,我也会阻止他——”
“你在忙什么?”
“你是怎么回来的?”
看到二人又突然同时开口。
但是之后,僵持还是要继续。
这种情况下,谁先回答问题,就好像变相承认了对方的质疑更具有合理性。而兰幼因和尹文让自然谁都不会这么做。
于是,又是阿莽:“他不是偷偷来的,说是军医处公事正好要来南京。”
尹文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不满他替自己“认输”了。他抬高声音再次问兰幼因:“上海那个诊所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调查什么?你又在动什么心思、自作什么主张?”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越问越冒火。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不擅自行动是她,现在联合着阿莽把自己排除在知情范围之外的也是她……
眼看着尹文让真的要发火了,这时,外面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喧嚣。三人都是一惊,齐齐向旁边展示照片的橱窗看过去。
隔着玻璃,他们看到一个买报纸的小童跑过,嘴里还大喊着什么,引得路人们纷纷围上来,还有原本行驶过的汽车都停在了路边,造成了一时的道路拥堵。
鹿阿莽狐疑地走出照相馆,不一会儿,带着一份刚刚出刊的《新民晚报》回来,并且念出头版的内容:“继只审不判后被秘密释放,到底是谁在包庇头号战犯冈村宁次?”
他抬起头,看向了尹文让。
而兰幼因的声音则跟着响起:“我就是在调查这个。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怕你知道了会做出危险的事。但冈村宁次被放了,现在就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