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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回宁

国防部管理培训生沈彤,二十岁出头,聪慧伶俐,是第二厅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这些都是为人所知的。而不为人所知的,就是她跟厅主任李鹤林的特殊关系。

寻常人家的舅舅和外甥女其实并不一定亲近,但是因为李鹤林一直未婚无子女,所以便把自己姐姐的女儿当做自家闺女看。后来,又发现她过目不忘的本领,便着意培养,还在他那个有点迂腐的姐夫想让女儿早早嫁人的时候支持她出走家门,进入他主持操办的情报学校,毕业后直接进国防部当公务员。

沈彤也一直尊敬并信任这个舅舅,即便曾经为了帮兰幼因而背着他做过一些小动作,但也都是经过权衡判断的,在大方向上和舅舅所谋之事不会产生冲突。她知道李鹤林的野心绝不仅仅是一个厅办主任,她想,自己也能出一份力。

所以,当李鹤林要求她去“绑架”朱颜君的时候,她是半刻也没有犹豫——那位能干的记者小姐肯定是做了什么妨碍国家安全的事,所以必须要阻止她。

朱颜君被关在扬子饭店的502号房间,全世界只有她跟李鹤林知道,并且李鹤林要求她,除了每天送饭送水,不要进房间,也不要跟朱颜君说任何话。

沈彤知道,这是心理战,一上来就要搞垮朱颜君的心态。

果然,从第一天的错愕、愤怒、抓着沈彤的领口大声质问,到第二天的绝食反抗、试图逃走却失败,第三天的哀求、尖叫、崩溃大哭,到了第四天,沈彤印象里那个自信的、勇敢的、站在那里就是顾盼神飞的记者小姐已经完全憔悴了下去。

第五天,李鹤林终于亲自从南京到了上海,要对朱颜君进行单独提审。

沈彤在房间外守着,并非不好奇里面在谈论什么,但很显然,这次行动是秘密的,不通过国防部,也不遵循惯例提前安装监听和录音装置。她只能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在情报学校的审讯课上学过的手段技巧,然后想象,朱颜君此刻正在经历着的,是比之前几天还要让她感到痛苦的境遇。

或许一开始,还不是痛苦的。李鹤林会采取怀柔政策,好声好气地告诉她,接下来自己要问她一些问题,希望她能够配合作答。他会从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问起,一步步逼近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朱颜君会很难撒谎,一是因为她被关了好几天,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再者,李鹤林会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并且是在他很可能早就知道答案的前提下。圈套已经设好,朱颜君别无选择。

他还会刺激她。

比如打压她的自尊、诋毁她的人格,让她动怒,爆发出平时藏在心底的情绪,尽管沈彤没有听到她的喊叫,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扛过了这一遭。人在盛怒之下要么反抗,要么崩溃,但是她连沈彤都动不了,又怎么反抗得过李鹤林呢?所以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她在强烈的情绪起伏下,把李鹤林想知道的,一起抖露出来。

沈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想象下去。

几个小时后,李鹤林从那间房里走了出来,沈彤没有从门缝里看到朱颜君的身影。

面对沈彤,李鹤林仍旧像普通长辈对待晚辈那样亲切,还招呼她一起去一楼的西餐厅吃午饭。

扬子饭店的法国主厨做油封鸭,李鹤林还开着玩笑评价道:“不如水西门的盐水鸭好吃。”

沈彤笑了笑,欲言又止。

李鹤林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

沈彤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刀叉,两只手垂在桌在下面,挺直了身板,郑重其事地问道:“舅舅,那位朱小姐到底做了什么事,要你这么大费周章审问她?她难道是共产党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把她带回南京,交给保密局?而要秘密地把她关在这里呢?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心理承受力差,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我们究竟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什么?还有——”

“你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从哪儿开始说?”李鹤林打断她,带着戏谑的语气,似乎觉得好笑,但又是不容置喙的,“你精简到一个,我再回答。”

沈彤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我就想知道她犯了什么事?”

李鹤林注视着她,眼神并不锐利骇人,可被他看的人却偏偏就是能感到不自在却又避不开,好像被一眼望穿似的。

“她没跟你说点什么?”他反问。

“她求我放她走的时候,是说……”沈彤嗫嚅着开口,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两天朱颜君在自己去送饭时,指着自己骂国贼帮凶的样子,“但我没有听她的,我猜她肯定是在乱说话,或是被人误导了……”

她的话说得含糊,但是李鹤林却听得出来,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国防部秘密释放日本战犯,国府高层把他奉为上宾,目的是要令他指挥军队、打击共匪。她说自己是在调查这桩新闻,对吗?”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切下一片鸭肉放入口中,待细嚼慢咽后才肯定了沈彤听到的都是真的,“她倒是也有点能耐,知道得不少,你觉得呢?”沈彤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你觉得我们作为国防部相关负责人,不应该阻止她吗?”

沈彤沉默半晌,轻声道:“不是,既然是命令,就应该执行。”

李鹤林便没有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把面前这道主菜吃完,末了,用餐巾擦了擦嘴,问:“你要不要来点甜点?”

沈彤摇头。

“那你去安排一下,回头由你负责送朱小姐回南京。”

沈彤被李鹤林跳跃性的谈话弄得更困惑了——什么意思?这就要放人了?

“她已经答应不会报那条新闻了?”她问。

李鹤林答:“她会答应的。”

下午,沈彤跟着李鹤林进入了502号房间,手里还拿着打包给朱颜君的饭菜。不过朱颜君仍然跟这几日以来一样,冷眼看着她的动作。

几日下来,朱颜君先是恨自己为何如此轻信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之后又恨沈彤,恨她毫无负担地欺骗自己,又毫无同情心地无视自己的哀求,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崩溃。

而沈彤则避开了她带着恨意的目光,再次离开房间。她想,这算不得一件大事,只要朱颜君退一步,她就可以回家了。

就在她关上门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了。沈彤下意识地一顿,紧接着就看到朱颜君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向了电话——这是几天来,她唯一一个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机会。

然而,沈彤又看向李鹤林,只见他纹丝不动地看着自己控制下的人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毫不惊讶也毫不担心,便一下明白,这通电话必定也是他的安排。

这时,李鹤林的目光扫过来,沈彤连忙关上房门,不敢继续偷听那通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但自己舅舅眼中那不寻常的平静和笃定,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个多钟头后,房间门从里面被推开,李鹤林走了出来,对她说:“朱小姐准备好了,送她去火车站吧。”

朱颜君在经历了无人知晓的秘密审讯后终于踏上返回南京的路之时,任少白也在济南,登上了王耀武的专机,和第二绥晋区司令官一起飞往了首都。

王耀武是去跟总统要兵的。

在济南,任少白提供的华野针对济南的作战计划书被王耀武和他的幕僚进行了深入研究。除此之外,根据任少白口述的在指挥部看到的山东兵团各纵队的布置、武器弹药、备战状况,第二绥晋区司令部得出结论,这一回,共军不会像打开封时那样围点打援

解放军常用战术,围住一个城镇的敌人以之为诱饵吸引其他地方的敌人增援,其真正目的是歼灭援兵。

了,而是主要夺取济南,其次再打击援军。

这是看起来非常可信的作战方略,因为对于共产党来说,拿掉济南就会动摇国军在长江以北的整条战线。

因此,王耀武深感济南的城防防御正面太大,而守备区域的兵力又不足,所以亲自再前往南京,问总统再要一个师的防御兵力。

飞机上,任少白注意到除了王司令和他副官,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军医处的专员,去接收一批美国人送到中央陆军医院的盘尼西林和吗啡。任少白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似的,面熟得很,以至于一路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他好几回。

当任少白终于想要寻借口跟他搭话时,却有另一个随行军官看到他的座位下面有一捆纸包,好奇地问:“任先生,你那是什么东西?”

任少白答:“噢,是阿胶。”

原来在离开济南之前,他跟指挥部的人打听了城里有名的卖阿胶的铺子,说是好不容易来了山东,总要买点特产回去送给母亲。

不过他对阿胶一窍不通,好在店铺里还有一位官家太太也来采购,看他无所适从的样子主动上前给他介绍,讲了吃法用量、禁忌事项,临走时得知他是从南京政府来的,又慷慨地替他结了账。

“我还想着怎么把钱还给她,但是当时也不方便问名字。”任少白一副激又为难的样子。

但副官听他描述后却了然地笑道:“估计是吴夫人,她娘家阔气,自己吃穿也大方,你这点小钱,她还看不上。”

九月十四日上午,飞机降落在南京大校场军用机场。

任少白和李鹤林几乎是前后脚回到国防部的,但任少白自然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回来、又是去做什么的。反而是自己,依循规定,要在执行完任务后面对一场汇报,详述自己任务执行过程中的经历。

说是汇报,其实跟审讯也差不多。

于是,在李鹤林的亲自坐镇下,任少白开始回顾自己这番行动的点滴,面前的桌上还开着一台录音机在转动。

他从离开南京的那一天说起,讲到他与欧阳殊先到淮阴,再到海州;从临沂开始进入共区,又绕过蒙阴,最终抵达潍县。他讲到跟随驻潍县的共军政治部长走访了战俘营,在战俘营中遇见自己旧日的黄埔同学裴天均。

李鹤林并没有显露出惊讶,只在听到任少白转述他假装没认出自己、却叫他代为去看家人的时候,冷冷说道:“他倒是在匪区待出了一身丧气。”

任少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去了九纵队指挥部以后,与黑水接上头,完成了情报交接,然而却在当晚目睹了欧阳殊去秘密告发自己,企图两头下注,当双面间谍。

“我回到谷仓,等他回来以后控制住他,给他灌了氰化物,他当场就死了。我就连夜钻地道逃出了城,然后在天亮以后沿着胶济铁路走,然后混进被释放的我军俘虏和军眷里,乘火车到了济南。”任少白完成了自己的讲述。

李鹤林盯着任少白的眼睛,问,“你杀欧阳殊用的是我给你的那瓶氰化物?”

“是。”任少白面不改色地说,“开枪的动静太大,用钝器的话也怕血腥气太重被发现。”

“黑水呢?他没有跟你提想要结束潜伏的事?”

“没有。”

李鹤林又盯着任少白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好,你一路辛苦了,放你几天假回家休息,中秋节过后再回来上班吧。还有,你之前的那脑震荡是不是该去医院复查了?”

“是。”任少白道,“谢谢老师关心。”

当天下午,任少白握着一卷报纸,走进了中央医院的候诊室。他走向最里面的一张长椅处,问已经坐在那里的人是否介意自己坐他旁边。

“请便。”对方说。

任少白便坐下,然后展开报纸开始阅读。

叫号的护士时不时进来请等候的患者去到问诊室,病人、家属、医护人员来来往往,坐在任少白旁边的彭永成低声开口:“按照你提供的情报,九纵队已经找到了李鹤林安排的报务小组,并且伪装黑水照常给南京发报。你那边怎么样?李鹤林有所怀疑吗?”

“还看不出来了,都是例行的询问。”

“潍县那边也照常收到南京的发报,你这步设计得巧妙,让李鹤林相信黑水还活着,并且会继续给他传递华野方面的情报,我们这就算是反向打进国防部了。”

“那关于济南的作战计划呢?”任少白轻声问道。

“你放心,这些都是容易改变的,一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王耀武占不到先机。济南一定会被攻取,长江以北一定会迎来全线的解放。”彭永成坚定地说着,“林世英同志那边呢?”

任少白道:“很顺利,已经把你交代我的事告知给她,她说一定会转达给吴师长。”

原来,任少白此次去山东,除了是为了替李鹤林接收情报,出发前一晚,彭永成还交代了他另一个秘密任务——到济南后,要与国军八十四师师长吴化文的夫人林世英接头,传达中央关于吴化文投诚心思的回应与建议。

吴夫人林世英是济南城里那家最出名阿胶铺子的常客,所以与任少白的接头地点就定在了那里。

“好。”彭永成在确定所有任务都完成后,稍微顿了一下,又道:“关于你从上海接来的那个人,组织也有了决定。”

“什么决定?”

“不执行刺杀。”

任少白扭过头,眼神里透出不解。这时,护士站在候诊室的门口,叫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