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展开了针对韩圭璋逃跑一事的内查,企图找到他的内应,再从内应的嘴里撬出韩圭璋此时的下落。所有提前知道逮捕计划的人都被二厅六处约谈写材料,但事情刚开始,就被任少白言中——不仅是西北军公署,就连陆军司令部和总统府都有人出来讲话,意思是找人就找人,不要搞内查这种自乱阵脚的事情,反而中了共产党的离间计。
但是由于这些人从前都跟韩圭璋有过交情,所以他们究竟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便是不可说的了。还有传言,不少人都直接带话给国防部长,要求即便找到了韩圭璋,也不能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残忍,只要让他远离前线,没法再给共军传递消息就行了。
“所以老杨就算白死了呗?在他们眼里,韩圭璋的命是命,老杨的命就不是命?”吕鹏在听说这些传闻后,非常恼火。
“你不要激动,冷静一点。”李鹤林说,口气还像多年前老师教育学生。
二人坐在一起商议同一个行动,确实是这些年来罕见的一幕。虽然各怀心思——吕鹏想抓到枪杀杨开植的共党;李鹤林的算盘是,韩圭璋是前任国防部长素来赏识的人,如果由他牵头将人抓回来,那就是替现任部长出了口气——但是要做的事是同一件,所以当保密局介入后,李鹤林就主动跟他共享消息,自然,也要求对方如此。
“你们的通讯总台有什么情报吗?”吕鹏问道,“我们电讯处发现中共周边情报战的密码系统换了一波,但目前还没有找到突破口。”
李鹤林却毫不客气地指出:“通讯总台负责战地情报收发,不是国统区的中共情报战。”言下之意,各司其职,你们保密局的工作没做好。
吕鹏的脸瞬间有些难看,正要反驳,却被任少白抢先一步。
“这次事发突然,韩圭璋的转移目的地是哪也不知道,难以界定这个范围。不过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南京城已经是密不透风了。”任少白观察着面前二人的神色,又做起了打圆场的工作,“都仰赖着保密局和二厅的联手,现在接应他的人如果想把他送出去,一定要用到的两个东西,一是假证件,二是交通工具。现在公路、车站、码头都有安排,一个都不会放过。同时,因为他出逃得非常临时,所以接应他的共党未必会有提前准备的证件,而是就在这一两天内办。老师已经派人去搜罗城内专门做假证的人,希望会有收获。”
在评事街的一间照相馆里,暗房里还有一扇通向地下室的小门。这便是照相馆的背面,是店主另一宗真正赚钱的生意。这种生意就跟黑市上的交易一样,靠的是熟人带熟人,而此刻在这里的年轻姑娘就是被人介绍到了这个地方。
她和店主就她想要的东西商量妥当,便付了一半的报酬作为定金。在离开地下室,从暗房走出来的时候,不期然看到有一个穿陆军军装的女人站在店里,正在看墙上挂的成品照片。她的脚步一顿,但并没有显出慌张。
反而是跟着出来的店主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下地下室之前,店门口挂着的牌子已经翻成了“停业”的那一面。若是一般不讲道理硬是闯进来的顾客,他一定张口就要骂了,可是眼前这个身上的军装却让他不得不扯出一张笑脸,好声好气地说:“这位长官,不好意思,小店在停业中。”
站在照片墙前的沈彤转过身来,一脸惊讶:“是吗?可能那停业牌子被风刮翻面了。”
夏日骄阳,门口歪脖子树的枝条都不带动的。
正僵持着,倒是那年轻姑娘则忽然对店主说:“老板,那些照片我过两天来取。”
店主意识到她是在替自己打掩护,连忙答应,又把她送到门口。路过沈彤时,那姑娘还轻声说了一句:“借过。”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店主回过头来招呼沈彤:“长官要拍照?什么类型的?”
沈彤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环顾着四周,说:“你们这儿的布景不少啊。”
店主说:“还可以,都是从上海订购的,长官您要看看吗?”
“那就看看吧。”
在店主的带领下,沈彤来到相机前头,她站在取景框里,却是背着镜头,饶有趣味地看店主在旁边给她一幕一幕地翻后头的背景。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法国的埃菲尔铁塔、英国的大本钟……足不出户,就能在世界各地的著名地标前面拍照。
沈彤看着看着,冷不丁问道:“老板,顾客也可以进暗房吗?”
店主顿了两秒,才说:“一般不行,除非有特殊的冲印要求。”
“刚刚那位小姐的要求是什么?”
“修复底片。”
沈彤摆明了不信,却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他。
“长官,你到底要不要拍照片?”店主微微有些恼火了。
沈彤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刚刚看墙上那些样片,最新的也是去年底的了。看来你这儿生意不怎么样,却还愿意投资花钱买布景。老板,你这是还有副业吧。”
听了这话,店主的脸色已经变了,可是还不等他申辩,沈彤又道:“我不是警察,不会做砸人饭碗的事,只是请你配合了解一些情况,想要看看最近几日你那副业的顾客名单,和有哪些特殊的‘冲印要求’。”说着,她还扭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玻璃窗外,“你也别琢磨什么糊涂心思,街对面那辆车,你之前没见过吧?”
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有男人倚着车门抽烟,是便衣特务。
再次来到地下室,工作台下面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店主不情不愿地拿出一本暗账,上面记录着的是楼上照相馆以外的业务。沈彤飞快地翻过,发现在造假这业务上,这位店主的触及范围还真不小,除了证件执照,还有各种公章私印。之后,她合上账簿,报出了近一个礼拜以来做假证件的顾客名单。
“这些人的照片你应该也留了底片吧?”
店主有些惊讶地看她,但还是老实地从桌子旁边的墙壁里打开一个暗格,露出一个保险箱来,那里面放着他留的副本,还有几份他已经完成的、顾客却还没有来取的完成品。
沈彤把每一份证件都拿出来端详一番,无论是证件号码还是水印,都做得很完美。
“刚刚出去的那位小姐还没有登记?”
“……她加了钱,不让我留书面记录。”
——这倒的确是一些考虑周全的顾客会做的选择。
沈彤这样想着,但追问:“她要的是什么?”
“一本英国护照。”
“你还会做外国假证?”
“不是做,是她给了我一份真的,让在上面加工。”
“什么意思?”
“就是她现在手上拿着的证件就是真的,只是换照片和钢印。”
说完,店主看到沈彤一副等着自己下一步动作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那份原本持有人叫“Yu Kao”的英国护照,原照片也是个华裔女子模样。
沈彤微微蹙眉,指尖落在工作台上一点一点。她知道,最近想办法弄外国护照的人不少,都是担心中国局势想要去海外的,那个假“高玉”抱着的是这个目的也不无可能。但是……她盯着这本护照上的英文字样,忽然灵光一闪,一个全新的可能性让她感到隐隐的兴奋。
但她继续表现出对记录里所有人的兴趣,要走了他们的照片副本,又嘱咐道:“你照常做事吧,外面的车会留一辆,不是监视你,是替你把个关,找一个真正的坏人叛国贼。”
店主忙不迭地点头,又紧张地问:“这账簿您也要带走吗?能不能我现抄一份名单……”
“不用。”沈彤打断他,“我记下了。”
而当沈彤回到国防部,将自己从账簿上看到的名字和拿到的照片副本一一对应,全复写出来后,所有参与调查韩圭璋事件的二厅同事也小小地惊叹了一下她不需要动笔的记忆力。沈彤倒谦虚地摆了摆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沈彤指着黑板上的每一单假证分析,这个那个的真假名字和照片后面,是不是有着韩圭璋的可能性。到最后一个英国护照时,她先是说:“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女性,人我也正好碰见,倒不是韩圭璋男扮女装——”
会议室里的人被她逗笑。
但沈彤却并不觉得自己在说笑话,继续一脸正色地解释:“虽然看起来好像无关,只是一个人偷了或者捡了一本护照,想要借机去欧洲,但是她这个护照,却给了我一个启发。”
“什么启发?”李鹤林问道。
沈彤说:“现在虽然全城实行盘查管控,但是却仍有一种人不会被严格检查,那就是外国人,或者放宽一点,所有在外国大使馆的外交人员。”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所指了——任何情况下,使馆工作人员出城出港,无论是海关还是卫戍司令部,都会为了避免引起潜在的外交争议而放行,相当于一种外交豁免权。而且,各国使馆也常常雇佣熟悉本地语言、交通的中国人作为司机、翻译、采购员等等职位,所以如果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也是很容易办到的。
“你没有打草惊蛇吧?”李鹤林又问。
“没有。”沈沉声道,“但是安排了人盯梢。如果那个假高玉真有问题,那么也只有等她再回那个照相馆取假护照,我们才能顺藤摸瓜,看她是否要借此把什么人转移出城。”
李鹤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不仅如此。我们应该检查所有带着外国使馆旗号要出城的轿车、货车还有离港轮船、集装箱,谁知道除了英国的,共产党是不是还能弄到其他的证件。”他转头向任少白下指令,“你去外交部跑一趟,说明情况,让他们跟各国大使联系,就说有人冒充他们的外交人员协助通缉犯,请务必配合我们对他们的车辆船只进行检查。”
这是八月九日上午,距离韩圭璋“失踪”超过了三十个小时。
傍晚,任少白拿着跟各使馆的通话记录,来跟李鹤林汇报:“那个假高玉一定有问题,不止她有问题,英国、丹麦、美国、比利时使馆都反映,这两天他们各自有在华公民丢了护照去补办。有人在偷外国护照,一定是共党想用这个办法把韩圭璋弄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