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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同伴

顺利离开国防部,并不意味着就摆脱了追捕。

任少白误导所有人以为韩圭璋假冒维修工逃走的计策,到那个真维修工在联勤总部被找到后,也就失效了。

安顿完韩圭璋,任少白从洪公祠带回来的消息则让李鹤林失望:自从上一轮对中共地下情报站的成功剿灭,保密局就没有再发现新的动静,“无论是南方局还是江苏省委,都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建立起新的组织网络”——这是吕鹏的原话。

但是在李鹤林听来,实际的意思是,如果当真有人在外接应韩圭璋,这个人是谁,保密局也毫无头绪。

二厅六处的反谍人员企图从西北军政公署的代表那里获得一些线索,但是以长官张治中为首,所有人都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而且这“不知”多少还带着对他们的敌意。这样的情况汇报到厅长那儿,厅长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这个在党内根基这么深、有这么多兄弟战友的韩圭璋,怎么说投敌就投敌了呢?

相比于厅长还在纠结韩圭璋叛逃的原因,李鹤林倒显出解决问题的干练。他觉得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不是伪装成维修工,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打了一个时间差,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逃出去时,实际躲在国防部的哪个角落,然后再混进外出追捕他的特勤人员当中离开。

不得不说,他的分析相当准确。

而由于很快反应过来这点,李鹤林认为他们现在全城搜捕的成功率还是很大的。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要考虑,逮捕他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在李鹤林看来,这比韩圭璋出逃本身还要严重,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在国防部里有内应。

“这件事的保密等级虽然很高,但实际上能接触到的并算不少。”任少白分析道,“理论上只有国防部高层知情,但是每个高层都有自己的副官、秘书,这就扩大了一圈,再加上具体行动的保安局人员,就更多了。哦还有,六处准备安全屋又得通过总务处,所以这个范围其实不小。”

李鹤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们这个工作体系的问题了。”

任少白不敢应和这一句,但是又说:“还有没有可能,都不算是内应,而是就像西北公署的人明显袒护他一样,我们部里、甚至总统府那边,都有他以前的朋友,可能只是想帮一把?”

“帮?”李鹤林冷冷地说,“为了所谓同僚情分而给共产党白白送去一个高级将领。如果是这样,那就更要挖出这个拎不清的糊涂蛋了。”

这是八月七日晚的情况。

然而一夜过后,一个新的消息让整件事的严重等级再次上升。

国防部长下令逮捕的人跑了,保安局长又远在北平,保安局一处的杨开植便找了首都警察厅出人协助追捕。他本人也亲自带队,把人分散到城市的各个区域。但是几个钟头后,他的尸体却在城内西南方向的一处棚户区附近被发现了。

保安局里经传开了,一定是共产党派来了一个行动队,在接应韩圭璋的过程中,与落单的杨开植展开了交火。

之所以不是韩圭璋本人干的,是因为根据西北军的装备记录,他的配枪所用子弹与击中杨开植胸口的那枚不符。

李鹤林一脸严肃地看警察厅密送的弹道轨迹分析:死者近距离正面中枪,且子弹有非寻常结构……

也是因为杨开植的死,原本置身事外的保密局也被牵扯了进来——首都在开重要军事会议,竟然有一队共党特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保密局是膨胀了还是不想干了?

前一日在见任少白时还抱着点隔岸观火心态的吕鹏坐不住了,明明是国防部的人让韩圭璋从眼皮子底下溜了,现在竟然想把责任推卸到他们身上?但是,吕鹏还是决定下场,跟二厅和保安局一起追查韩圭璋及其共党同伙的下落,不是为了较劲或自证,而是因为被杀的杨开植,曾是招募他进军统的领路人。

至此,一个专门通缉韩圭璋的临时调查小组正式成立,组成部分有:保安事务局统辖的警察和保安队伍,掌情报的国防部第二厅和保密局。只要韩圭璋没有上天遁地之术,便出不了这座南京城。

所以韩圭璋此时在哪儿呢?

一天前,在任少白去扯冷气机组的缆线之前,他还给兴业银行的襄理办公室去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有一张定期存单快到期了,但是人现在去不了柜台。

电话那头的人便说可以派业务员去他家里取单据和私印。

这是他和彭永成的备用方案,如果要在原本约定的时间之外见面,便这样联系。

而见面的地点,则是任少白外祖家在西家大塘的那片出租房里。

毗邻古台城,西家大塘其实算是玄武湖的一角,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建都的时候,把玄武湖划拉了一块到城墙内。后来在万历年间,一个叫胥自修的举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栽荷种菊,形成了吸引游人的景点,被称作“胥家大塘”。但是由于南京人讲话快又发音不讲究,到了国民党元老叶楚伧编《首都志》的时候,就记作了“西家大塘”。

任少白的外公就是在《首都志》出版的前几年,决定投资首都的房地产事业的。根据《首都计划》划分的新住宅区,很多有门路的人都在高云岭傅厚岗一带买地皮盖房子,但是任少白的外公却把目光放在了西家大塘周围。

盖的房子也不像使馆区里那些洋派的小楼,而是朴素的连栋平房,租给从外地来的新首都人。十几岁从绍兴老家来南京上学的任少白,也曾在那些房子里的某一户里住过,还跟一个后来去上海拍电影的女明星做过邻居——当然不是上官云珠,不然他是打算吹一辈子的。

而现在,也是在那些已经演化出地道南京方言的老住客里,藏了一个韩圭璋。

“这里很安全,周围的居民都是我们家熟人,我说你是新来的租客,没有人会起疑。”任少白安置韩圭璋的屋子还留着上一任租客的东西,基本的生活能够应付几天,他在头天晚上嘱咐道,“但现在国防部的人在找你,你最好不要出去。东边第一户的巧姨每天会给你送饭菜,她从小是跟着我妈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肯定不会往外说。”

彭永成在接到消息后,便也来到了西家大塘。他没有怪任少白先折后奏,因为他也同意,如果在事后组织营救的话,遇到的阻力会更大。然而到了第二天,因为杨开植的死,想要让韩圭璋在严密的围捕中离开南京,就另当别论了。

“你确定杨开植不是你的人杀的?” 再次见到彭永成时,任少白的语气变得急躁。

“按你所说,他是昨天入夜时分死的,那时候我们的行动都还没开始计划。”

任少白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们”两个字咬得比其他字更重。但是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于是低头摘下眼镜,揉着鼻梁以掩饰尴尬。

彭永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我昨天说过,关于韩军长的转移,下面就交给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彭永成想,以国防部的架势,除了要追捕韩圭璋,肯定也会进行一番内查,此时任少白如果再有动作恐怕有暴露的风险。然而,他的话落在任少白的耳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是想把我排除在行动之外?你觉得我会泄露你安排的转移路线?”

彭永成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不由也生出了火气,反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一会儿怀疑我杀了杨开植,一会儿又说我把你排除在行动之外,你是对我有什么信任危机吗?”

“不是我有,是你有,是你不信任我。”任少白脱口而出,尽管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彭永成错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这才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中央派他来南京,接替过去的养蚕人,将一二零七从休眠中唤醒。在临行前,他问自己的上级,他对于一二零七来说,究竟是上线、负责人还是别的什么?

是同伴,上级这样告诉他。

彭永成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对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作为秘密工作者,在上海、北平、武汉……都待过,有时是当短暂的联络员,有时也领导长线的计划,而这其中,每一个跟他并肩作战过的地下党员都是他的同伴,可以把全部身家性命交付的同伴。

但是同伴这两个字对于眼前的任少白,却并非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他与组织断联了太久,也或许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团队作战,无法理解作为一条线上的一环,对彼此之间那种无条件的信赖。

在任少白心里,即便是有相同的政治信仰,即便接到了指令在一起进行秘密又危险的工作,对同伴的相信也是有条件的。他这样想,觉得对方也这样想,第一次见面时被承诺的信任只是口头上的说法,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我知道了。”彭永成在想到了这一层后再开口,“无论是上次那批送到解放区的军械,还是这次对韩军长的营救,你都是当做投名状来完成的。”

任少白一怔。

这是他从休眠中苏醒后就一直有的心思,或者说隐忧——他生怕自己所做得不够,不够让组织完全相信他这个身在国民党机关多年的人,他怕被当做双面间谍,他怕自己和组织之间其实存在着没被道破的屏障。所以,他想要靠所做的事来证明、反复证明,他自己。

他是没有安全感的,彭永成忽然想到。

“幸好你说出来了,不然每每见你,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却不知道你内心原来是这样想的。”彭永成想起自己的弟弟,如果不是三七年在逃难中没了,现在也跟任少白差不多大了。如此想,便对他除了理解外,又多了一份耐心。

“你不必把每一件事都当做投名状来做,你不必递投名状。我不知道你和过去的养蚕人是如何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的,但是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把我当做真正可以信任的同伴。这里的信任不是说不怀疑我背着你做出某项行动,而是不怀疑我对你的无条件相信——是不是有点绕?但就那么个意思,我觉得你能明白,就当做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的磨合,何况是做我们这样的工作的。”

听着彭永成的话,任少白原本焦躁急迫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我明白了。”

彭永成笑了笑,像个宽容的兄长,道:“还有,我说韩军长接下来怎么办由我来处理,不是不让你参与。而是你的不参与,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