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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叛徒

在断气前的一刻,乔鸣羽的脑海里残存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他是被保密局的吕鹏以“为离京调任的同事饯行”为理由诱捕进洪公祠一号的。毕竟,他作为国防部三厅的乔处长,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家里被强行逮捕,势必都会引起不小的动静。而考虑到三厅的面子,保密局也不希望把关系弄僵。

审讯室里,吕鹏采取的是先礼后兵的方法。他甚至先与乔鸣羽聊了聊“旧情”。他们曾经是军统的同事,只是民国三十年的时候,乔鸣羽离开了重庆,投效了邱清泉在滇西的第五军,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中国远征军”的其中一支。

“当时我们在重庆搞中美合作所,大家还说咱们未来也得派人去美国中情局考察,戴老板就说那只有你能去,只有你会讲两句英文。但是合作所还没建好呢,有一天你突然就说,去投考了邱疯子的工兵部队,戴老板当场就骂你上赶着去送死……”吕鹏说起往事,历历在目,并且坦诚自己当年暗暗佩服过乔鸣羽的选择,因为在前线和在后方到底还是不一样。

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壶沏好的茶。他给乔鸣羽倒了一杯,然而直到茶水升腾的热气彻底散去,对方也一口未动。

“你怕里面下了诚实剂?”吕鹏问道。

乔鸣羽看着他,反问:“里面有吗?”

吕鹏笑道:“当然没有!美国人的东西,只能对付那些娇生惯养的可怜虫罢了。乔老弟你是军统训练出来的人,即便被致幻了,也完全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意识。”

乔鸣羽没有反驳,也没有搭腔。他不动声色,但大脑却飞速运转,他们是因为抓到了他的上线,从而得知了他的身份,还是只是捕风捉影,对自己有怀疑而没有真凭实据?

叙旧完,吕鹏推测道:“我猜你是在那儿之后才加入的共产党,不然他们没有理由让你离开军统。他们会让你潜伏在我们的情报机关,他们是不在意你一旦被发现,会有多么危险的。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要随时做好为所谓革命送命的准备?”

面对这样的编排挑拨,乔鸣羽自然不会上钩,他摇着头,做出无奈的样子:“到底是谁告诉你,我是共产党的?”

但吕鹏也不会轻易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他:“你现在是受谁的领导?李克农、董必武,还是周恩来?”

“我知道因为最近中大学生闹事,你们抓共党的压力大,但是抓到我头上,那真是……吕副处长,你的工作可没做好。”

“我正在做我的工作。要不我也去把兰科长请来,你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说不定她倒是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又或者她与你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名单上还漏了一人。”

“之前你说老沈要去云南?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要升职了?恭喜啊!不过如果这个时候出了差池,信错了消息抓错了人,将来真相大白,可就不是发配去个偏远省份做站长那么简单了……”

两个人都答非所问,但又针锋相对,吕鹏想要将乔鸣羽的情绪激怒,然后从中找出破绽,而乔鸣羽则想试探出他们查到自己的原因。

结果显而易见,吕鹏不仅没有让乔鸣羽变得情绪化,反而屡屡被他捉住痛脚,一会儿点他的行政级别不如自己高,一会儿又吓唬他在保密局的地位也并不稳当。而乔鸣羽则敏锐地得到了一个信息——有一份名单。

是什么名单?

然而,还没等他再想继续套话,吕鹏已经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礼待”结束了,他对下属的审讯员说:“看来乔处长不喜欢喝茶,那就招待他喝水吧。”

乔鸣羽被用了一夜的水刑。

是打手和审讯员都喜欢的刑讯手段,不费什么力气,也不会留下外伤。

等吕鹏在天亮后再次回到审讯室时,见到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再也不是从容冷静的国防部三厅处长,而是狼狈的、被拷在审讯椅上的囚犯。

乔鸣羽的四肢都被绑住,头上套了个布口袋蒙去视线,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下来,没有间断。一开始他还能反应过来只有一注水,但紧接着,布料浸湿了水,贴住了口鼻,他再也无法思考,甚至就连屏住呼吸也止不住汩汩的水灌进自己的鼻子、口腔,一种溺水的感觉极为逼真地一次次将他淹没。

吕鹏走近自己昔日的同僚、同伴,伸手替他扯下蒙蔽视线、阻碍呼吸的布口袋,然后看着他像是个在即将被淹死之际被捞上岸的幸存者,大口大口地呼吸,双眼充血,濒临极限。

“共产党在南京的交通站、人员名单、联络方式、电台的密码密钥,你但凡说一点,也不至于受这些罪。”

可是乔鸣羽在痛苦地喘气、咳嗽中,说的仍旧是:“我不是共产党,你抓错人了。”

吕鹏便一把用手里的布口袋蒙住乔鸣羽的口鼻,死死按住,一个眼神看向身边的保密局打手,水管里的水便再次哗哗地淋下来。乔鸣羽摇着头奋力挣扎,宛如再次落入水中,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气管,与他争夺着氧气。

吕鹏说:“我最恨你们这些人的嘴脸,做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给谁看,不过是群阴暗的老鼠,卖主求荣、两姓家奴……但你要知道,既然你能背叛军统,那么别人也能背叛你……”

乔鸣羽在呛水咳嗽中又挣扎了几下,一个新的念头还没有形成,就忽然脑袋一歪,一动不动了。

打手还在继续浇水。还是身后的审讯员觉察出不对,上前来喊了一声:“吕处长,好像出事了——”

吕鹏松开手,布口袋滑落。乔鸣羽睁大着双眼,水从鼻腔往外流。

他被溺死了。

间谍这个称呼一向是不好听的,即便是过去的军统,安排人进汪伪日伪,那位戴老板也一定要强调,他们是特工,不是间谍。只有在称呼敌人的时候,才会动用“日谍”、“共谍”这样的词,以表示对方的不正当性。

不过,时至今日,在国防部这样的地方,要指控一个人是共谍,又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根据国府发布的《后方共产党处理办法》,各大城市逮捕共产党嫌疑犯的势头正盛,但如果国防部里也查出了共产党,不就等于承认如此重要的核心机关被渗透成筛子了吗?这是巨大丑闻,不仅是防谍工作的失效,各个被成功打进的部门也绝对不愿承认。

这时候,当然就要生造一些别的罪名,来安给这几个会让国防部蒙羞的家伙。

四厅处长陆长海是知道个中关系的,但传达给任少白具体落实的时候,秉承着上面传达的要低调进行的意志,便没有如实告知,而是任由他产生一般人都会有的联想——只是得罪了高层。

任少白打死也不会想到,乔鸣羽会是共产党。

又何止任少白想不到。

二处办公室里,“共谍”两个字一出,马上就有人出言反驳:“怎么可能?乔处长那可是北伐时期就入党的老资格了!”

“那又怎么?叶挺、周恩来还加入过国民党呢。”

“咳咳——”任少白一边关上办公室的门,一边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你们适可而止啊,这么大声讨论共产党领导人,不怕别人断章取义说你亲共啊?”

说话的人立刻耸起肩膀捂上嘴巴,身体力行表达:怕。

众人也四散开去。

任少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像往常一样,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吃从网巾市买来的早点。今天是甜口的粢饭团,糯米和油条之间铺一层白糖,一口下去黏、酥、油、甜,是极扎实丰富的口感,在平常总能给他极大的满足感。

但是今天,却有些食不知味。

或许是天气原因。

“南京这个天气怎么比重庆还热?还没到夏至呢。”的确有坐在窗边的同事开口抱怨。

但这其实完全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表现,在重庆的那几年他们甚至都没有电扇可用,而现在的办公室里是有制冷器的,只是为了响应总统的节约政策,规定只在最热的时候才统一开。

“去年好像是七月中才开冷气,今年的话……”作为本地人的魏宁生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算日子,“还得到入伏以后。”说完,又回过头看向坐在自己后面的任少白,发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连忙体贴地问,“科长,要不我去总务处再要台电扇?”

任少白看了看他,忽然站起来,径自走向门口:“我自己去。”

并不是天气原因。

而是心里突然对某件事没了底,不能干坐着,但更不能冒冒失失行差一步。听到魏宁生提到总务处,才心思一动有了主意。

在国防部参谋本部里,第二厅是主管情报的,但关于内部人员八卦的真正情报官,却在总务处。

任少白在总务处的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很快就知道了前几日有哪几个办公室在下班后封闭驱虫,却没要总务处自己的人操办;秘书室的人来处理一批油印得不清楚的文件,但竟然是早就应该销毁的莱芜会战军事报告;还有二厅申请了一批干电池,登记的时候透露出明明是保密局的项目,却要走他们的经费 ……

听上去都是鸡毛蒜皮的同僚间琐事,但前后一联系,就能知道不少藏在表面之下的信息。

办公室封闭驱虫,很可能是不公开的内部搜查;没有被销毁的军事文件,不是哪个关系户工作不仔细,而是被人刻意留下来的;二厅和保密局在进行一次合作,最大的可能就是反谍……

任少白此刻只有一线的希望,被扣上“贪污”帽子的乔鸣羽等人,只是在这个官僚系统里站错了队。

“哦对了,任副科长,你也办了件大事。”总务处副处长忽然挤眉弄眼起来,一副又兴奋又压抑的模样,“一厅一处的那位冰美人,离婚了。”

任少白看他的模样感到有些厌烦,下意识反驳:“这跟我有什么……”可是话刚出口,便愣住了,剩下的字像鱼刺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口中冰美人分明是指被自己一纸罪名成功构陷的乔鸣羽的,夫人。

“据说乔鸣羽前脚刚进看守所,兰幼因后脚就送去一纸离婚协议。结果气得乔处长当场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发?”任少白急忙问道,“那现在呢?”

“说是送到中央医院了,应该没事吧。不过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是绝顶的厉害?”

任少白稍松一口气,但是看着他,心想是谁说女人“长舌”?男人一旦嚼起舌根来,根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就是自作聪明的典型,再带着点窥探私隐的沾沾自喜,说出来的话实在是不好听。

“长得漂亮的女人果真是靠不住,男人刚出事就急着撇清关系,生怕被连累。乔鸣羽可惜啊,从前都知道他疼老婆,结果是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

“这不至于吧。再说她年纪也不小,离了婚还好找吗?”

任少白为了继续套话,硬是装出有兴趣的模样,然而话音未落,就看到对面人的脸色忽然变了。一瞬间,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沿着他脊梁骨升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自身后的声音——

“任副科长,没想到平时交流不多,却如此操心我的婚姻状况。”

任少白胆战心惊地回头,就见到兰幼因倚门而立,名副其实,冰冷着一张美人面孔,目光凌厉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