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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一路绿灯不等于一帆风顺

中国人没有家庭医生,有病现学来不及,要是没这方面的亲戚,谁不想趁机交一个这方面的朋友,作为自己的人脉储备,关键时候派得上用场。有需求的时候花钱送礼算什么,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人生最怕的事儿是手拎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这些年,检验科医生成了副业,带着病人找全北京各大医院的专家看病成了马刚的主业。在当年一起上学时候的学霸们先后成为各个领域的专家之后,在真正的临床过程中,在不断的实践和旁听过程中,马刚也不折不扣地成为我们班医学知识最全面、知识实用性最强的杂家。

曾经有一个咯血的女病人,看了好几个内科医生,都没明确到底什么病。有医生说像肺癌,有医生说像结核,最后一个医生反复追问病人的居住地迁徙史和饮食习惯,认为是肺部寄生虫病。马刚挺着急,决定改变一下思路,请胸外科医生看看。

外科医生看病普遍粗糙,眼下这个胸外科医生不是粗糙,而是粗暴,他连病人都没看一眼,就在电话里朝着马刚嚷嚷:“别让那些内科大夫隔着皮肉各种瞎猜,多耽误工夫,打开看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打开看看,相当于外科的剖开探查术,简称剖探,是外科医生在搞不清楚诊断的情况下最常用的一种诊断方式,肺有问题就开胸看看,肚子有问题就开腹看看,要是打开病人的脑袋像掰开一只河蚌那样简单,说不定脖子上头有问题的病人都逃不过开颅看看的命运。

随着微创技术的进展,胸腔镜代替开胸,腹腔镜代替开腹,打几个钥匙孔大小的洞洞,就能插入内窥镜,将人体各种密闭腔隙的情况充分放大,转载在电视屏幕上,显示得一清二楚。内窥镜技术还能利用人类各种自然孔洞进行器官内部的检查,上消化道的问题通过口腔插入胃镜看看,下消化道的问题通过肛门插入肠镜看看;膀胱输尿管有问题,通过尿道插入膀胱镜、输尿管镜看看;子宫有问题,通过阴道顺着宫颈插入宫腔镜看看。

微创技术的迅猛发展,使侵入性检查和诊断技术本身不再成为病人的巨大负担,医生也不再畏首畏尾、顾虑重重,利用微创手术进行探查的理念也越来越深地植入外科医生的大脑。

麻醉成功后,胸腔镜插入胸腔,除了发现胸膜上有几块黑了吧唧蓝瓦瓦的斑块,没有发现别的问题。外科医生傻眼了,打开了,瞅见了,自己却不认识是啥病,只能取活检。一周后病理医生做出诊断:胸膜子宫内膜异位症。

马刚在酒桌上给同学们讲这故事的时候不停感叹,幸亏这世上还有病理医生的最后诊断,否则毁我多年清誉,谁能想到一个女人咯血的毛病,查来查去问题竟然出在妇产科,子宫内膜不是应该待在子宫那个宝葫芦里头吗,怎么会异位到肺上去呢?实在让人想不通。

子宫内膜伴随女性的生理周期,每个月全面剥脱一次,排出体外形成月经,每个月又重新生长和更新一次,极具生物活性。按理说子宫内膜应该待在子宫里头,如果跑到别的地方,引起相应的临床症状,就成为一种疾病——子宫内膜异位症。

子宫内膜异位症被比喻为女性盆腔中的沙尘暴,意在描述它良性转移的生物学行为,并且所到之处,破坏力极强。不光在盆腔,目前为止,全身上下只有脾脏没有发现过子宫内膜异位症,可能缘于脾脏巨噬细胞强大的吞噬能力,即使偶有子宫内膜细胞逃窜至此,瞬间即被吞噬和消化,根本无法扎根定植,自然无法兴风作浪。

子宫内膜异位症不是癌症,却像癌症一样四处播散转移,甚至被称为“不死的癌症”,是妇科领域的一大难题,发病率高到每10个育龄女性中就有一个子宫内膜异位症病人,全世界保守估计,至少有1.7亿女性患病,它造成的痛经、不孕和盆腔包块三大主症,严重影响女性的生活质量和社会生产劳动力。

就是这样一种十恶不赦的疾病,从病人出现痛经症状,直到获得诊断,平均延误时间长达7?12年。这其中,很多病人都是20岁之前就已经出现严重痛经,平均要痛十年,才得以明确诊断。

造成延误诊断的一方面原因来自病人的忽视,很多女性认为痛经不是病,自然不去就诊。很多女孩子疼痛难忍,向母亲发出求助的时候,她们的母亲也认为痛经不是病,或者干脆告诉她们没办法,就得忍着,女人倒霉那几天哪儿有不痛的,甚至她们会告诉女儿,生完孩子就好了。

就这样,很多女性一直耽误到婚后无法生育去看不孕症才得以诊断,一直耽误到单位查体发现卵巢上长出巨型巧克力囊肿,去找医生开刀才得以诊断,甚至一直耽误到卵巢巧克力囊肿自发破裂,突发剧烈腹痛,被紧急送往急诊救命才得以诊断,最晚得到确诊的病人已到绝经年龄,每月一次的苦痛折磨似乎终于可以过去,却因为持续的腹胀腹痛腹围增大去看医生,发现卵巢巧克力囊肿已经发生恶变和转移,成为晚期卵巢癌。

造成延误诊断的另一方面原因,是妇产科医生缺乏专业性。病人以痛经为主诉就诊,医生连最基本的三合诊检查(已婚者)或者肛门检查(未婚者)都不做,直接导致病人漏诊。亲口说出“来月经哪有不痛的,生完孩子就好了”的妇产科医生不乏其人。

或者病人还算幸运,及时确诊子宫内膜异位症或者子宫腺肌症,但是医生缺乏相关治疗经验,可能非常轻率地就甩出一句“没什么好办法,自己去买止痛药吃”的治疗意见。有的医生甚至到了除了会切子宫,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管的地步,他们或蛮横或冷酷地告诉病人,你这病就是子宫内膜异位症,没什么好办法,来月经疼就忍着,忍不了就切子宫。

苏格拉底说过,我的高明之处在于我比别人多知道一点,那就是我知道自己是无知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一点都不高明的医生恰恰缺乏这种可贵的自知和内心的反省,很多时候,医生治愈了病人,有些时候,也正是医生直接让病人丧失了治愈的机会。

医生有失专业的诊治可能直接阻断病人的求医之路,病人总是能忍则忍,忍无可忍之时,病也重到一定程度,即使找到专门治疗这类疾病的医生,也早已丧失治疗的最佳切入点,可供选择的道路早已被疾病的拖延和时光的飞逝逐一堵死。

子宫内膜异位症和子宫腺肌病同属一大类疾病,通常合并存在,都属于渐进性进展性疾病,如果很多年的听之任之,毫无医疗干预,病情将不断进展,就像一个不断滚动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越来越具有摧毁力,使得本来已经面临种种困境的治疗前景越发扑朔迷离。

现代医学博大精深,分科越来越细,医生不可能什么病都会治。做常人要知足,做学问要知不足,求学问要不知足,说的就是医生。除了对自己专业的研究和深入,医生还要广泛涉猎相关专业的治疗理念和前沿进展,不断进行自我补充、自我修正和自我精进。

治病和打仗一样,讲究知己知彼,要知道病人是什么病,还要知道自己能不能治,有能力救的时候,要尽心诊治,没能力救的时候,要学会放手,把病人转诊给更高级别的医生或者专科医生,或者哪怕只是一句“到北京上海看看专家,或许有好办法”这样的话,也是在为病人指一条明路,也是功德无量,切勿一叶障目,妄下断言,灭了病人的念想。做医生不只是掌握一门专业技术,行医更像是一门艺术,一门社会科学,永远给予病人希望,是医生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不是忽悠,也不是说谎,而是医学创始之初的本意。

子宫内膜异位症属于慢病,需要医生的长期随诊和管理,不是做一个手术,吃一副神药就能简单根治的。除了清除病灶,控制疼痛,让女性不丧失劳动能力,有尊严、自信地生活,还要保护卵巢功能,帮助她们在生育年龄如愿顺利地成为母亲,即使进入绝经期,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而是坚持随诊,警惕卵巢子宫内膜异位囊肿的恶性病变。

这是目前为止,整个妇科领域除了肿瘤以外最值得研究的疾病之一。

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发病机制不清,治疗包括手术、药物、内分泌调节、心理疏导、辅助生殖等多重手段,需要医生具备精湛的妇科手术技术、扎实的妇科内分泌基础,以及为不同年龄段、不同症状、不同生育要求的病人制订个体化治疗方案的思辨能力,以及将这些需要病人具有很好顺应性的治疗方案贯彻下去的沟通能力,还需要具有保证病人长期随诊不失访的亲和力。这除了考验一个医生的医术、她的体力和精力、她本身所具有的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还考验一个医生的医疗黏度,也就是说她能不能把病人紧紧吸引在自己身边,不放弃治疗,不失访,甚至可以说,如果一个医生弄懂了子宫内膜异位症,他就掌握了整个妇科学。

还有一个病人,40岁,一个上市公司老总的二姨太,没啥大病,就是月经不调。

马刚听说妇产科里妇科肿瘤医生段位最高,他们根本不把那些只会生孩子的、专搞计划生育的或者只会看更年期的大夫放在眼里。于是,就给病人联系了一位妇科肿瘤专家的VIP门诊,没想到病人进入诊室还没说三句话,就被医生打断了。

“我没空听你说今天出几滴血,昨天用几块卫生巾,也别给我看你手机里的手纸照片,这些都没用,异常子宫出血必须首先除外子宫内膜恶性病变,先去病房做诊断性刮宫,取出内膜做病理检查,出来结果再说。”

真应了那句话,医生行业有两大奇怪现象,一是干啥专业的医生容易得啥病,二是干啥专业的医生看啥都像自己专业的病,就算不像,只要有蛛丝马迹,也要首先除外他自己专业的病,否则绝不放你走,如果没有除外诊断,他们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对你没有尽到职责。

医生都是科班出身,这个是协和医大的,那个是上海医大的,还有白医大、哈医大和各个军医大的,其实统一都是“吓大”的。长期的职业生涯,医生见了太多症状不典型,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专业的病,最终还真是这个病的病人,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于是,免疫病医生对免疫病的警惕性最高,你最近只是掉头发,晒太阳过敏,以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他们一定要让你抽血查查有没有自身抗体,起码排除自身免疫病;结核病医生对结核病的警惕性最高,你久咳不愈,以为上次感冒没治好,留下病根,他们一定问你有没有低热乏力痰中带血,就算没有也一定要你拍个胸片做个痰涂片找找结核菌,起码排除一下肺结核;肿瘤医生对肿瘤的警惕性最高,如果你知道病人只是鼻子突然不好使,闻不到香臭是因为颅底肿瘤压迫嗅神经,病人反复低血糖休克是因为胰腺肿瘤,病人血压急剧升高是因为肾上腺嗜铬细胞瘤,病人长期消化不良是因为晚期卵巢癌,老年人腰腿痛是因为前列腺癌骨转移,就会明白为什么肿瘤医生看啥病人都像肿瘤,就算怎么看都不像肿瘤,他们也要做些关键性的化验检查,起码首先排除肿瘤的道理了。

“可是哪儿有那么多肿瘤呢?就算你见多识广,曾经给大马路上飙车(飙自行车)的精壮老太诊断过子宫内膜癌,也得尊重一下总体人群的客观发病率吧。子宫内膜要是长了肿瘤难道B超看不见,再者说人家病人才40岁,不说花样年华,也算花好月圆正当年,身材修长,脸蛋漂亮,根本没有肥胖、糖尿病、高血压这些子宫内膜癌的三联征,人家还给老总生过俩孩子,才母以子贵有了今天的地位,给没给别人生过咱不知道,总之人家是经产妇,压根儿不属于子宫内膜癌的高危人群,不带这么折腾病人的,肿瘤医生的心咋都这么狠。”

马刚还真看了不少书,懂得不少子宫内膜癌的高危因素。

“那是因为肿瘤不光心狠,还善于伪装和出其不意,肿瘤医生不狠,怎么斗得过肿瘤?”我立即反驳他。我最讨厌马刚动不动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羞辱我们临床大夫,疾病生长有多么出人意料,临床诊断要走过多少九曲十八弯,不深入其中的人,就凭一时的好奇和勤奋,偶尔搬来《妇科肿瘤学》研读一番,怎能悟出其中的无常和奥妙。

虽然大多数子宫内膜癌都是绝经后的老年女性发病,这些老太太又大都是肥胖、糖尿病和高血压,如果初潮早、绝经晚、得过多囊卵巢综合征,终身没有生育就更加危险,但是总有身材消瘦,四十几岁年纪轻轻就得子宫内膜癌的病人,到哪儿说理去?

医生这个职业会时时受困于医生的性格缺陷,容易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同行相轻,一意孤行,或者稍微有些小能力,有块自己说了算的小地盘,就自信心爆棚,失控到飞扬跋扈谁都“熊”的德行。但是妇科肿瘤永远是整个妇产科学界最具挑战性的专业,妇科肿瘤医生永远是面临最多棘手的突发事件、最多重的技术难题、最无解的伦理困惑和最残酷的人性考验的医生,也是最有能力全方位解决病人这些问题的医生。

提到这位在马刚眼中兴师动众,貌似要用高射炮打蚊子的妇科肿瘤教授,还有一段“近镇西单,远镇北海,能量波及积水潭”的传奇往事。

话说一日手术结束,教授走路回家,发现前面有一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的老太太,买了两兜子菜从超市出来,她把菜往前头车筐里一放,抬腿骑上自行车往家走。就在这时,教授发现老太太白裤子的裤裆上有血迹,急忙呼哧带喘地跑上前去,死死拉住车后座问:“大妈,大妈您多大岁数?”

“这位大爷,您管谁叫大妈呢?我才65。”

“65?那您肯定绝经很多年了,对不对?”教授仍然不管不顾地接着问。

“你问这干什么?臭流氓,你还要抢自行车?再不放手我可叫警察了。”老太太一边喊,一边就要踹他。多亏教授矮胖黑,重心比较低,一个深蹲躲过这一脚,可就在大妈甩出这一记干脆漂亮的后踢腿时,教授再一次看清并确认了她裤裆上的血迹。

教授更加自信了,这才想起来解释:“大妈您别误会,我是大夫,是大夫。”

“大夫?我又没挂您的号,医不叩门这道理您懂不?”老太太仍然处于强烈的应激状态中。

“知道,知道,不过我真的是××医院的大夫,您裤裆上有血,有血,不信您自己看看。

“绝经后出血要高度警惕内膜癌,您相信我,明天上午我在三楼妇科18诊室有专家门诊,您来找我,我给您加号看病,我不是吓唬您,您一定要来。”

虽然教授天生一副轻浮猥琐、不值得信赖的相貌,但这事儿发生在医院大门口,他还拿出公文包里当月的《中华妇产科杂志》给老太太看,里面有很多铅笔钢笔画过的道道,还有相当俊秀的笔迹,想想骗子无非是骗钱骗色,自己除了车筐里的两兜菜,没财又没色的,再撇开腿低头瞅瞅自己裤裆,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红,老太太的脸唰地红了,这才信了。

通过分段诊刮术,教授给老太太精准诊断为高分化子宫内膜癌。好在这是她第一次绝经后出血,自己还没发现,就被肿瘤专家的一双鹰眼给瞄到,绝对是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确诊,第一时间治疗,这预示着治疗效果一定错不了。

老太太是幸运的,如果不被教授发现,买菜回家后,她也会很快发现裤裆上的血迹。就怕她完全不懂绝经后出血是大病先兆,美滋滋地以为自己是返老还童。

子宫内膜癌起源于子宫内膜,在疾病早期,肿瘤可能只是局限在子宫腔内某一处的一小簇菜花样肿物,虽然子宫内膜癌在所有妇科肿瘤里属于进展较为缓慢的,性格相对温良的,但这是一支非常有耐力,并且善于长途奔袭作战的队伍。

肿瘤能够沿着子宫内膜爬行蔓延,向上到达两侧子宫角部,再顺着输卵管溜出子宫,到达盆腔,长到腹膜、输卵管、卵巢、直肠等盆腔脏器的表面。肿瘤向下可以蔓延到宫颈和阴道部位,并且种植下来。它们同时具有坚忍不拔的深钻能力,伸出螃蟹爪子一样的伪足紧抓子宫肌层进行侵袭性生长,子宫壁只有1厘米左右的厚度,绝经后的子宫肌层更薄,阻挡肿瘤穿墙而过的本事更差,肿瘤突破子宫最外一层薄薄的浆膜组织后,会像秋天的麦穗一样在子宫表面迎风飘扬,继而,它们又像阳光下欢快爆裂的豆荚,将生命的种子撒满盆腔和腹腔,在腹膜、肠管、大网膜脏器表面定居生长。肿瘤还会搭乘顺风车,顺着遍及全身的血管和淋巴管,进行跳跃式转移,到达看似遥不可及的肺部、肝脏和骨骼,将胜利的战旗插到每一个占领的高地。

即使反复出现绝经后出血,老太太可能仍然不当回事,或者只是觉得有点烦,毕竟出血不多,只是几滴,或者只是几天,只要换洗一下内裤或者用几片卫生护垫就把问题解决了。她可能不会向家人诉说,也不去看医生,等到突然大出血的一天,或者有烂肉样散发臭味的恐怖东西从阴道里掉出来才想起害怕,才去看医生,很有可能已经是肿瘤晚期。

打那以后,老太太只穿白色纯棉内裤,而且让家里的俩闺女还有儿媳妇都穿白裤衩,有任何阴道出血或者白带异常,让她们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和就医。毕竟,自己的人生还要自己掌控,不能寄托在马路边上,总有一位长着慧眼、其貌不扬的教授把自己从自行车上拉下来解救。

肿瘤专家让病人首先刮宫,排除子宫内膜病变,再做内分泌治疗,这个思路虽说有点过度,但是没什么大错。

但是病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刮宫,马刚只好拜托一位微创中心的妇科主任接着给她看。微创中心以治疗良性疾病为主,例如子宫肌瘤、卵巢囊肿,自然不会动不动就出“刮宫取内膜做病理”这些要死要活的大招。医生先按功能性子宫出血保守治疗,开了三个月的药,病人表示满意,高兴地道别拿药走人。

三个月过去了,出血一点儿没见好,反而愈演愈烈,流出的血液已经由红变粉,整个人也渐渐没了什么血色。

在职工餐厅,马刚问了他们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才知道,不管是搞妇科肿瘤的,还是做妇科微创的,统统都是开刀医生,只不过前者开大刀,后者开小刀,有些医生眼里只有瘤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切切切,看月经不调还得去找专业的妇科内分泌医生。

“真是隔行如隔山,全北京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求对了行家,竟然还有专门看更年期和月经病的妇科内分泌医生。”马刚不停地发着感慨。

“确实是看月经病的专家,一招一式都和那些舞刀弄枪简单粗暴的动刀大夫不一样。前两位大侠都是来去有风,站着的时候后脚跟不时离地,坐着的时候只有半个屁股挨椅子,随时要打发你走人的架势。人家妇科内分泌医生四平八稳,不慌不忙,从第一次出血一直问到最近一次出血,详细地询问每次出血的时间、出血的量和颜色,每次用多少片卫生巾,还要问用的是日用纤巧还是夜用超长,就差关注卫生巾的网面是棉柔还是清爽的了。接着又问有没有凝血块,有没有刷牙出血,有没有未经磕碰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情况,吃过什么药,吃药后出血情况有什么变化等等。最后,除了查体,医生还亲自看了病人的卫生巾,当场提出一个震惊全场的观点,虽然出血在子宫,但是病根不在妇科,他怀疑病人因为全身凝血障碍才导致下身崩漏不止,应该去看血液科。”

“真的是血液病?”我好奇地问道。

“没错儿,一查血小板,才两万多,明确诊断白血病。因为月经不调看一圈妇产科,谁能想到最终是血液病?”马刚继续感叹。

“为啥连看妇科肿瘤和妇科微创两位专家,连个血常规都没查过,如果查了,早就确诊了。”我问。

“唉,还不是有能力的人都脾气大,教授让你刮宫你不刮,以后的事儿人家就不管了,另请高明吧。病人也是主意太正,要是同意刮宫,起码刮宫之前要做一个血常规,早知道血小板低,早真相大白了。后来去找微创中心主任看病,人家特给面子,直接让我们去病房,医生现从手术室风尘仆仆赶回来给看的病。医生看她脸色不好,真建议她查血常规了,病人一问要40分钟出结果,而且医生马上要去做下一台手术,起码两小时以后才能回来帮她看结果,就开始着急了。她家里两个半大孩子,哪个都离不开她,来趟医院真心不易,就想让名医看一眼,能给开点药,她好拿回家吃。唉,还不是绿色通道VIP惹的祸。”

说到这里,马刚的眼神开始迷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反思这种都是熟人,一路绿灯,不按规矩看病可能铸成大错的问题。

这中间还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问完病史,教授一本正经地说:“把你卫生巾拿出来给我看看。”

病人愣了一下,急忙翻包,拿出一片没用过的恭恭敬敬双手呈了上去。其实大夫是要看那片正用着的卫生巾,目的是仔细观察出血性状,评估出血量,进而分析出血原因。

看病是一件费工夫的事,是一个医生事必躬亲的过程,不管多大的大夫,不管有过多么辉煌的成就,只要今天你站在给人看病的位置上,就得亲自去做,亲自去问,亲自去检查,亲自去看病人的卫生巾,去看病人的引流物、阴道分泌物、呕吐物甚至是排泄物。

医生的工作不同于其他工种,不是在重要的地方指点一下,或者关键的时候带个路,下面的人就能完全做好的。医生,是一个一辈子都要事必躬亲的职业。

你学很多年才会看病,但是这不像投资一个项目,运营稳定后就可以做甩手掌柜,扛着长枪短炮周游世界,定期收钱就可以的。每一次看病你都得亲自去,每一个手术你都得亲自做,每一次都要看得仔细,不允许有一点马虎,一不留神就会小阴沟里翻船,多年清誉毁于一旦。

医生要有好身体,虽然坊间传说医生越老越值钱,但是老到不能亲自看病那一天,也就一钱不值了。除非留有可以传世的医学著作,那些为了晋升评奖或者装点门面,让研究生和小大夫私编乱攒,自己编审校对一样不做,只管署名编者,错误百出,前后矛盾,专供学术界后辈们耻笑的印刷品不在其列。除非坚持从事教育工作,言传身教给下一代人,否则,一个医生整个职业生涯换来的经验、技术、心得、体会,那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不管多么含血带泪地宝贵,都将跟随医生走进坟墓。每一个从头开始的青年医生,都不可避免地要跋涉同样的泥泞,遭遇类似的陷阱和荆棘。虽然,伴随整体医疗技术进展,会出现水涨船高的现象,但是每一条航船自身的前行和突破,仍然离不开成长中的医生每一次费力的双桨划动。

这是医生的职业特点和职业宿命,谁都逃不过去。

医生比普通人高明多少?名医比普通医生高明多少?其实没有多么多的神秘和玄机,虽然都是妇产科医生,但是妇科内分泌医生做到了仔细和全面,并且将人看作一个整体,没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除了问阴道出血,还问刷牙是否出血,还看全身上下有无青紫和瘀斑,甚至亲自查看病人的卫生巾,这就是水平。详细询问病史,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就会少走弯路,尽快诊断。医生无非是通过学习掌握了医学知识,而诊断线索都是病人通过诉说病史告诉医生的,医生进行体格检查和各种化验无非是要知道更多,并且验证自己的诊断。

在你仍然搞不清楚诊断的时候,记得重复你的病史询问和身体检查,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奥斯勒早在19世纪就向他的学生面授机宜。早在医学还不是十分发达,没有什么高级检查可以做的20世纪70年代,汉密尔顿就已经发现,医生通过倾听并和病人交谈就能做出基本正确的诊断。

做医生就像狗一样地生活,但是,如果通过多年所学救下一条性命,反之如果没有出手,或者判断失误,这个性命就会魂飞魄散;如果谁都弄不明白的病,到你手里就能抽丝剥茧搞清楚诊断;如果谁都认为没有手术机会的晚期卵巢癌,到你手里就能披荆斩棘柳暗花明;如果你体会过那种如爱情一般爆发的幸福感,从医也将成为你认为终生值得度过的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