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进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旁边有小保姆扶着，65岁，主诉绝经后出血。
老太太鹤发童颜，特别富态，小小的个子，足有160斤，她坐在诊桌旁边，满脸和蔼慈祥地问一线医生：“大夫，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怎么又来月经了呢？我最近的白头发里又生出黑发了，是不是要返老还童啊？”
这哪里是又来月经了，医学上管这叫“绝经后出血”。女性进入更年期，连续一年以上不来月经就是“绝经”，绝经之后，任何阴道出血都是不正常的，需要医生高度警惕的，是必须查明出血部位和出血原因的，最重要的需要帮助病人除外子宫内膜癌。我在一边不出声，装作助手的样子，这个病例交给我的一线处理，一点问题没有。
一线非常仔细地采集病史，老太太肥胖、高血压、糖尿病，这是子宫内膜癌典型的三联征，最重要的是，她竟然终生没有结婚和生育，是个“老姑娘”。我暗想，这老太太没跑了，先做B超，看看子宫里的情况，接下来就是医生在麻醉状态下破坏处女膜，进行阴道检查，必要时进行分段诊刮，拿到子宫内膜的病理学证据。
对于这种肥胖的老年人，若想了解子宫内膜的情况，经阴道做B超是最理想的，一是免去老年人不容易憋尿的烦恼，二是阴道内的探头距离子宫内膜组织最近，看得最清楚，诊断更可靠。
但是老太太的处女膜已经忠诚把守城池大半辈子了，是不可轻易破坏的，而且绝经后老年人的阴道口萎缩变窄，一定要在麻醉状态下破坏处女膜，再进行妇科检查，这才是人道主义的做法。
B超回报：子宫内膜厚1.5厘米，回声不均匀，充满异常回声。绝经后的子宫内膜不应该超过5毫米，这么厚的内膜，肯定是长东西了。
虽然疾病的性质可能很严重，但好在老太太的情况不算紧急，一线医生给她预约了肿瘤门诊，告诉她，问题不算太大，医生会尽快帮她安排刮宫。
送走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又来了一位48岁的中年妇女，结了3回婚，生了3个孩子，性交后出血一年多，今晚性生活后大出血，遂来急诊。
老年人的绝经后出血，中年女性的性交后出血，都是大病先兆。前者需要排除子宫内膜癌，后者需要排除子宫颈癌，这是妇产科威胁女性生命健康的两大杀手。
这个病人性交后出血已经有一年多了，因为出血不多，有时候只是分泌物有点点的红色，她并未重视，也从未就诊，也从来没有做过例行体检。
上了检查床，一线用窥具撑开病人阴道，虽然隔着一次性口罩，我仍然闻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将探照灯对准病人的宫颈部位，一个足有乒乓球大小的菜花样肿物占据了整个宫颈。临床待久了，一问一猜一看一闻，就知道是宫颈癌。灯下，菜花样肿物的一处，正在活跃性地渗血，我递给一线医生一把活检钳，让她钳夹一块肿物送病理检查。
一线回头问我：“肿瘤正在渗血，再取活检不是更出血了吗？我们在急诊是不是应该对症处理为主，先止了血再说呢？”
“这也是我年轻时候经常犹豫的问题，肿瘤本来就渗血，我们还要雪上加霜吗？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必须尽快获得病理学证据，才能尽早给病人确诊，才能开始真正有效的治疗，或者放疗，或者栓塞，或者手术，只有这些才能从根本上止血和治病。现在，不是动用妇人之仁的时候，你大胆地取活检，剩下的交给我。”
有我这句话壮胆，一线医生勇敢地在肿瘤相对新鲜的一个部位取了活检。我当然不能拿嘴忽悠我的下级医生，取完活检后，确实又人为制造了新的出血部位，而且简直是血流如注，我用一米长的宫纱将整个阴道紧紧填塞，这是给宫颈癌病人暂时止血最有效、最快捷、最便宜的方法。随后病人被收进了肿瘤病房。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和一线同时想起那个留观的怀疑黄体破裂的病人，于是赶过去看她。隔着三张床，就听见她和老公打情骂俏的声音。看来我刚才多虑了，人到中年的女性，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得多，离婚只不过是挂在嘴边减压的一句口号，大多数人不会因为一次性生活害得自己黄体破裂，就再也不上床了。又或者，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刚才的科学解释生效了？不知道，总之，不要看到两口子在医生面前吵架，甚至让人担心他们将来的性生活质量就好。
复查血常规的结果也出来了，血色素没有进行性下降，她的情况也不错，给了止痛药以后整个人精神多了。一线给她开了一个星期的口服消炎药，还有补血药。
得知自己暂时不用开刀了，她开始吵着要回家。急诊留观的地方就像一个自由市场，什么病人都有，空气中混合着胸水、腹水、烂腿、臭脚、浓痰，还有大小便的气味，到处是阴郁、肮脏和死亡的味道。况且她家就在协和对面的胡同里，我料想，她是一刻都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就让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