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手术室多年来立下的规矩,下午五点以后,不接病人做手术。
所以我们要把手术安排得不多不少,并且充分估计每个病人手术的难易和时耗,保证这一天的手术都能顺利完成。
我们最怕手术取消。大夫天天做手术,成了熟练工种,心中自然没有大波澜,但对病人来说,一辈子可能只做这一回手术,她为了这次手术,多少纠结犹豫担惊受怕,请假误工还可能耽误事业前程,抽一堆血,做一堆化验,提前一天灌肠,大便拉得稀里哗啦,手术当天不吃不喝饿一天,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都请假,为的是在手术当天陪着病人。结果,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等到晚上,手术室不接她进去做手术了,人家能不着急吗?
这时候的医生,已经做了一天的手术,筋疲力尽,还要向兄弟科室好话说尽,如果人家仍然不给面子,也没办法,手术室和麻醉科是手术医生眼中的衣食父母,人家不给你麻醉,不给你派护士,你做什么手术?出来还得强装笑脸,跟病人和家属交代个明白,那些手术室里装过的孙子自然不能向病人说,更不能把责任一味往手术室身上推,毕竟人家也是干了一天,也是在执行医院制度,给你面子是情分,不通融也没错。病人理解还好,不理解的话,我们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些年,我伶牙俐齿、超级会装孙子的美好品行,都是在和手术室、麻醉科,还有病人以及家属的无数次交锋中练出来的。
为了手术不取消,我们在手术室里习惯性地和麻醉科主任套磁,和护士长套磁,和每一个护士套磁,和同台手术的麻醉大夫,不论一线二线都赔尽笑脸,甚至连接送病人的护工大妈都不敢怠慢。要是有手术病人怕我们中午吃不上饭,给我们订盒饭,我都会多报一个人,然后把多出来的一份给护工大妈送去。一个盒饭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起码代表一份尊重和一视同仁,这样,需要的时候厚着脸皮也能说得上话。有时候,眼看快到5点了,我们自己到手术室门口呼叫护工大妈,求她先把病人接进来,要是大妈刚巧不在,我们恨不得自己回病房把病人推来。推平车不丢脸,出膀子力气而已,总比手术取消,赔着笑脸向群情激奋的家属做解释工作好受得多。
有段时间,为了防止手术取消,我们耍起鸡贼本领,把最大最难的手术排在最后,目的是利用前面的时间把那些不出悬念的小手术先做掉,力争在5点之前,把最后一个病人接进手术室。病人一旦麻醉,我们刷手上了台,不管手术做到几点,护士和麻醉大夫都属于上了贼船,都得陪着我们把手术做完。而我们在诡计得逞的各种小喜悦之后,还要在手术台上连续奋战3~5个小时,于北京城的茫茫黑夜之中,披不着星也戴不到月地回家。
很快,我们这点小伎俩就被手术室发现了,并且向院长告发了我们,理由不用想都知道,有医疗安全隐患。毋庸置疑,大型手术理应放在医生体力精力最充沛的时间做,不仅手术医生有生理性疲劳,麻醉医生也一样,他们不是给了电就能转的麻醉机。但是,我们妇产科大夫也是站了一天的手术台,谁做了一天手术不是人困马乏,我们何尝不是在挑战自己的生理极限,但是,一上手术台,我们仍然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干劲十足。我们没日没夜地做手术,还不是因为后边排队等着的病人太多,病人的病等不起,病人的伤痛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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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使炼成的日子,我腰间别着一个呼机,门诊急诊病房手术室,只要和妇科病房有关的事,从鸡毛蒜皮到病人呼吸心跳骤停,都是我第一个知道,搞得定的就自己搞,搞不定的就呼叫上头。逐渐,能搞定的事越来越多,还时常在心底对别人的处理方案产生不屑一顾和指手画脚的欲望。不手术的时候,我在医院的各个角落乱串,行色匆匆,有时候精神饱满,有时候垂头丧气,更多时候,是没有翅膀的一路小跑,心情灰土狼烟,或者气急败坏。
在手术台上,站在主刀教授的对面,我谨小慎微、胆战心惊。一怕把病人做坏了,二怕自己笨手笨脚又被教授骂,三怕教授生气,隔着手术台一脚把我踹门外头去了。因为这事在协和历史上确实曾有发生,据说助手躲得快,教授一脚踢空,拖鞋差点飞出手术间,护士赶忙捡回来给穿上这才了事。协和永远是这样,踹人的教授,人人都知道他技术好,教学生心切,都想跟他上台学手术,每一个挨骂或者挨踹的,虽然当时是众人的笑柄,但是坚持到最后的都成了,挨踹最多的那个,刀开得最好。
终于可以不再案牍劳形地整日埋首伏案写八股文大病历,终于可以不再各种拉钩,终于可以跟着各路名家教授上手术台学手术,是支持每个老总和主治医师在既没钱又没地位、既辛苦又没油水的学徒一般清苦的工作中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在协和,住院总医师是最累、最难熬但是长进空间也最大的一道关卡。妇产科专业分科细,病房多,住院总医师在每个病房都轮转一遍,要说最辛苦、最挑战、进步最快的地方,就是妇科肿瘤专业组。
我曾经在妇科肿瘤病房连续奋战六个月,别说自然醒,从来就没有睡醒过。周一到周五正常上班,几乎每晚都无偿加班,至少到夜里十点才到家,每个周六和周日也没有休息,准点去医院查房。
因为平时手术太忙,我们开始有意把化疗病人安排在周六和周日,住院大夫周末也要收新病人打化疗,而我需要核对每一个病人的化疗方案,每一种化疗药物的剂量和给药途径,给药速度,给药次序,然后在每条医嘱后签字,护士才会去执行,和平时上班没两样。
千禧年后,卵巢癌的化疗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PC,过渡到TP和TC。因为紫杉醇类药物的副作用之一是影响心脏传导,病人化疗期间,需要每15分钟测量一次血压和心率,病房的心电监护仪有限,又没有便携式的电子血压计,一上化疗药,就需要一个医生留在病人身边,15分钟测量一次血压和脉搏。测量血压最吃劲儿的环节是给绑在胳膊上的袖带加压,就像给自行车打气,不同的是,自行车打气,手脚并用全身使得上劲儿,而测血压全靠一只手,这个工作导致每个轮转过妇科肿瘤病房的大夫手掌抓握能力至少提高30%,我这种拼命三娘更是气力倍增。
结果导致每次我握着大志命根子的时候,他都咧着大嘴咝咝呀呀的叫唤,我不解地问:“男人的快感和痛苦为何如此类似?”他说:“姑奶奶,我这明明是痛苦,不是快感,您能不能小点劲儿啊?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啊。”
四年老总下来,我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副油滑嘴皮子。另外,我终于戒掉了曾被老同学奉为女性至高美德的“爱脸红”的毛病,脸皮越来越厚,即使发自心底的还有些许红晕残存,也因为数量越来越少,没那么容易透出来了。
有时候半夜做梦,梦见床位不够用,算来算去,怎么都少一张床,醒来后浑身是汗,顺手摸一把自己的脊梁骨,感觉都是弯的。
经历这许多之后,我每天祈祷,祈祷所有这些起步阶段魔鬼般的训练和长期粗砺的磨炼,有朝一日都将成为最坚硬的铠甲。即使镣铐般的苛刻,是那样曾经令我皮破血流,终有一天会化身为我荣耀的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