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涉及身体的外形和性,女性生殖系统从外到内,包括阴道、子宫、卵巢和输卵管,它们的完整和美好都至关重要。
我1996年来协和实习,1997年得老主任看重,收入妇产科门下,得以每日耳濡目染各个名家的各路独门武功,受影响最深的还是老主任。和很多成名成家便脱离临床去做官搞行政的医生不同,老主任虽早已功成名就,甚至后来成为院士,却始终和我们摸爬滚打在真正的临床一线,中间一度成为副院长,最终也还是回到自己心爱的妇产科做一名临床医生。
早些年查房,他主要讲知识,讲理论,讲新手术怎么做。近些年,知识讲的少了,越来越多的,是和我们强调医生的临床判断和人文思考,他是一个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人,他最常提醒我们的,却是每个医生都应该时刻管好自己手中这把刀。
一些老年女性出现子宫脱垂和阴道壁膨出问题,经典的修补手术之后,还可能再次出现阴道壁和阴道顶端穹窿部位的膨出,甚至整个阴道壁带着前面的膀胱或者后面的直肠,像球一样脱出体外,严重影响老年女性的日常活动和大小便。
为这种病人再次选择治疗方式的时候非常讲究。老主任教会我们一种手术叫“阴道封闭术”,治疗这类复发病例的效果不错,操作简便,再复发的几率不是没有,但很低。唯一的缺点是,手术彻底缝合关闭了阴道腔隙,只在两侧留有容许阴道分泌物流出的狭窄孔洞,女性将不再拥有性生活的能力。
老主任反复提醒我们,选择这种手术不要唯年龄论,不要以为60岁以上的老太太就不需要性生活了,不要以为她家里70岁的老伯就没有性要求了。手术医生需要的是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但也最忌讳自以为是。所以手术前一定要仔细了解病人本人以及伴侣的生活状态和性需求,反复交代和强调手术的后果,充分了解他们是不是真正需要并且适合这类手术。
而在自己的临床实践中,我的体会是,生殖系统承担了女人的性和生育,连带它的附属器官都是不容忽视的,就拿青春期才逐渐萌发的后来者“阴毛”来说,讲究也不少。
但凡有点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开刀之前要备皮,狭义的备皮就是剃毛。阑尾炎手术,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备皮,男病人小弟弟不由自主地勃起,不知道引发了坊间多少黄段子。
20世纪20年代开始,外科手术将备皮作为一种常规,一般于手术前一日进行,要求是手术切口方圆15厘米,寸毛不生,有时候上腹部手术,下身的毛也要刮得精光。
实际上,现代外科学的备皮理念并非一成不变。备皮的目的是不损伤皮肤完整性的前提下,减少皮肤细菌数量,降低术后切口部位感染,除非毛发妨碍手术操作,否则只需清洁,不需去毛。
美国护士协会对备皮早就给出如下专业建议:
一,备皮在手术当天进行;
二,只对妨碍手术的毛发进行清除;
三,使用备皮器剪毛或者化学脱毛膏脱毛,优于使用传统剃刀刮毛。
2010年12月,卫生部办公厅颁布的《外科手术部位感染预防与控制技术指南(试行)》主张:备皮在手术当日进行,确实需要去除毛发时,应当使用不损伤皮肤的方法,避免使用刀片刮除毛发。
但是,国内一些医院的妇产科,甚至很多代表中国最先进技术和治疗理念的大型三甲医院,他们在购买和欧美同步的那些要多高级有多高级、要多贵有多贵的手术器械时,可以毫不含糊,甚至动辄出手开一次机就需上万元费用的机器人腹腔镜,眼睛都不眨。但是在病人护理方面,至少在备皮方面,却懒懒地停留在解放前水平。
除了刮宫、人流、放环、取环,这些和“毛”实在沾不上边的小手术,只要是进来手术的病人,包括生小孩的孕妇,不论剖宫还是顺产,不论是否需要会阴切开,妇科手术病人不论是肚皮上开大刀还是打几个小洞的腹腔镜,不论是否涉及外阴部位的操作,也就是说不论人家的阴毛是不是碍着大夫的事,一概在手术前一天,使用建院初期沿用至今的肥皂水和男用剃须刀,将腹部和外阴的毛发刮得一根不剩。
其实,剖宫产手术只需剪掉部分阴阜部位的毛发就可以,而阴道分娩的孕妇,会阴切开本来就不应该作为常规进行,不能为图省事儿、生得快,不论会阴条件如何,不问利弊轻重,在每个生孩子的产妇下身都来上一剪子,这既违反人类分娩的自然规律,也违反医生“首先,请你不要伤害”的最基本原则。在助产士或者医生认为需要进行会阴切开的时候,临时剪除切开部位的阴毛即可。要是打算会阴正中切,剪除后联合部位的阴毛,要是打算会阴侧切,剪除切开一侧会阴的毛发,就可以了。
时至今日,还有多少妇产科医护人员在一丝不苟地遵循着老祖宗的传统观念,在手术前一天给病人刮毛。影响女性身体外观和局部感受还是次要,更大的危害在于传统的刮毛方式损伤皮肤和毛孔,尤其是肉眼看不见的损伤,更可能使细菌在皮肤表面形成菌落、定植和繁殖,最终导致切口感染。据统计,术前剃毛的术后感染率大概在5.6%,而使用脱毛剂脱毛或者不剃毛,只是进行皮肤清洁,切口感染率明显下降,只有0.6%。
阴毛是可以再生的,刮毛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即使被刮得一根不剩,也只是暂时的尴尬和不适。但对于老年女性,切除子宫乃至卵巢的手术已经给她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如果下身仅有的几根稀稀落落的阴毛还要被不由分说地刮走,让她们情何以堪?而且,这些和女性激素水平相关的性毛,可能是终生无法再生的,医生有没有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她们的苦痛?
医生总是很忙,病还看不过来,可能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这些身体表面无关痛痒的问题。病人每次排长队挂号,诊室外急切等待,好不容易到了医生跟前,医生周围还不只是助手、进修生、实习生、研究生、博士生,还有多年来已经习惯三五成群围在医生周围共同看病的病友,真正轮上自己,可能没有几分钟时间,病痛还来不及讲,怎么可能丢了西瓜拣芝麻,去诉说自己下身那几根毛的心酸呢?
病人不说,医生更无暇过问。但是全世界妇产科医生家喻户晓的《铁林迪妇科手术学》中却有这样一段话,翻译过来大意如下:老年女性阴阜部位的阴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脱落,这和老年男性遭遇谢顶秃头一样令她们难堪。外科手术的时候,如果不是非要备皮,不要轻易剃除这个部位的毛发,很多时候,剃毛后它们将不会再生。
这几乎是每个妇产科高级手术医生必读的一本著作,可是又有多少手术大拿在意过这段话?即使有人读得仔细,又有多少位高权重掌握话语权的医生能够坚持这样的实践,对老年女性这一特殊部位已经屈指可数的稀落毛发加以保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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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还真有医生挺身保护女病人的,还是个男医生,虽然保护的是一个年轻漂亮妞儿,在外人看来,不无私心,但是从那往后,粗略估计,我们整个妇科病房至少十分之一以上女性的外阴和阴毛命运得以改变。
周二是萧峰的手术日,我签完化疗,照例是拎着洗澡篮子连跑带颠地往手术室赶,换好刷手服,进入手术间的时候,第一台病人已经完成麻醉。她嘴里插着喉罩,气息均匀地睡着了。护士给病人摆好膀胱截石位,将无影灯聚焦后准确对准马上进行手术的外阴部位。住院医师正在刷手准备消毒,手术马上开始。
萧峰也不看病历,也不去刷手,盯着病人的屁股一动不动,以我多年来老总工作练就的察言观色和职业敏感,我猜,萧大侠这是生气了。
我问:“领导,发什么愣啊?”
“你这个老总,怎么管的病房?”他帽子口罩之间露出一对大大的牛眼瞪着我,没头没脑就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了,这是?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关于手术台上主刀医生的台风,协和一直有自己的分类方法:一是有本事有脾气的,二是有本事没脾气的,三是没本事没脾气的,四是没本事有脾气的。萧峰基本属于第一种,虽然平时对我们小的特好,但是骂人的时候常有。萧峰骂人的特点是台下从来不骂,都是台上嫌我们手脚不利索才骂。这个我们理解,像他这种已经把每一个手术步骤都琢磨得炉火纯青,操练得行云流水,没事时能捧着心爱的手术器械边擦边唱歌的人,一双法眼自然看不得我们笨手笨脚,不骂的时候,那都是伟大的理智和多年的修行紧紧拽着欲念的缰绳呢。可这眼下还没上台呢,怎么就开骂了?我是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一个小小的宫颈锥切手术,怎么把屁股上的毛都给刮了?谁备的皮?”
原来气是打这儿来的。我回:“您老人家净拿大刀了,底下的事儿不懂了吧?宫颈锥切术,在咱们科是常规备皮,有锥切多少年,就备皮多少年。”
“真的?”听我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萧峰的口气略微缓和了一些。
“当然,您老都做过成百上千的锥切手术了,难道平时就从来没有注意过?”
“没,真没注意,今天来的早,这不是VIP嘛,美女交际花,上头领导和几个好哥们儿都来打过招呼,我才特意赶在麻过去之前,跟她照个面儿,免得落下话柄,说手术不是我亲自做的。”
“嗯,长得确实漂亮,不光脸蛋漂亮,全身皮肤都好,哪儿哪儿都漂亮。”我说。
“谁说不是呢?你瞧人家天生一个尤物,愣是被护士剃了毛,光不出溜的像个鸡光子,饕餮天物啊!”
“行了,您快收收心吧,咱刷手去,后头还跟着五台手术呢。跟您一起做了那么多锥切,从没见您像今儿这么怜香惜玉,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敢情人家普通妇女就活该剃成鸡光子,漂亮妞儿被鸡光子了,您这天就塌了,还都塌我这儿来了,连自己最忠诚最能干的马仔都拿过来就骂?”
“没,没,别生气啊丫头,不是冲你。回头我得跟护士长讲,像锥切,还有腹腔镜切子宫切肌瘤切囊肿什么的,这些无关外阴阴道部位的手术,根本碍不着咱们医生事儿的,都别剃下边的毛了,剃完了多难看啊。这得十天半个月才能长出来个大概吧?咱得照顾人家老公的情绪不是。”
显然,和病人老公的情绪无关,萧大侠这是自己受刺激了。
作家毕淑敏采访妇产科大家郎景和教授,问了一个很多人都感兴趣,都想问的敏感问题:“做妇产科医生,接触的是女性特殊部位,作为男性,是否经受过特别的考验?”
郎教授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妇产科大家,岂能被这等问题难住,他机智作答如下:“生活中,我是一个和常人一样的男子。当我穿上白衣,我就进入了特殊的角色。我是一名医生,我会忘记我的性别,或者说,我成了中性人。白衣有效地屏蔽了世俗的观念,使我专注面对病人。白衣对我有象征意义,是一身进入工作状态的盔甲。当然,还是有一些特别需要注意的规矩,比如,为病人检查的时候,必须有其他女医务人员在场;从来不同病人开玩笑,哪怕彼此再熟,也要矜持把握。对于女性的生殖系统,我工作的时候,只把它看作是一个器官,仅此而已。这对于一个敬业的训练有素的医生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就像一个口腔医生,让病人张开嘴,想看的只是她的牙齿,而不是要和她接吻。这些年来,我看过无数病人,好看的丑陋的,肥胖的消瘦的,妙龄少女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媪,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病人。”
此刻的萧峰,我想,他并没有对他的病人从心底做到一视同仁。面对出奇好看的,觉得剃了毛影响了自然美,摇着头咂巴着嘴,替人家替自己觉得不对劲儿,过去那么多长得一般的下岗女工、年迈老妪、大胖丫头也没见他多较真。
不过,也正因为男人的情绪还会在妇产科工作中偶尔冒出一个不经意的尖儿,甚至他自己都无从意识,还一副风轻云淡、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但是,这小心思还真不赖,起码人畜无害,岁月静好,而且,最伟大的历史意义在于,这男人的小私心拯救了妇科病房从今往后归萧峰手术的全部女性病人隐私部位的体面,无论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