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住院条后边,都有一个病人,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甚至好几个家庭,甚至,有能力的病人后边还可能有个大企业什么的,最严重的时候可能还牵扯着国家命运民族兴亡你我的安危。
一个病人如果能有幸接到我的电话,她一定符合以下至少一个条件。
一是经过排队和漫长的等待,而且愿意一直等待。机会总是留给有耐心的人,据说天使到上帝家里玩,发现墙角堆着很多礼物,天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上帝说,这些都是人类一直向我祈求的东西,他们为了目标努力奋斗,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放弃。圣经上说,神常借拖延时间试验人类的诚意。
二是病情紧急,刻不容缓。例如严重的深部浸润型子宫内膜异位症,虽然是良性疾病,但却以一种类似恶性肿瘤的行为方式浸润性的生长,所到之处就像水泥灌浆一样,将整个骨盆冰冻,将双侧输尿管在进入膀胱之前的一段完全禁锢。正常吃喝后,尿液自肾脏不断产生,经过输尿管进入膀胱,收集到一定容量,再定期排出。
两侧输尿管一旦卡死,尿液无法下流,就只能上流和返流,结果就把上端的肾脏憋得积水,起滤过排毒的肾皮质将被越撑越薄,若不及时进行输尿管部位的松解和释放,病人将彻底丧失肾脏功能。这种病人一旦确诊,必须尽快入院手术,否则,她可能不会死于子宫内膜异位症,却死于尿毒症。
三是有人情关系,这是生活在现世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整个社会都不可能完全回避的问题。
四是病情为医生所需。病人生病想住特需病房,殊不知自己也会成为医生的特需病人。大医生手里差不多都有几个限期结题、必须上交报告才能形成良性滚动的科研项目,能够进入科研组的病人,不论是研究组还是对照组,住院都会相对快一些。要是少见病例,或者某个专家教授正在攻克的难关,或者刚从国外学回来的新术式,正打算攒够了病例年底申报医疗成果奖的,说不定今天看门诊,明天就能住院。所有的临床科研成果,除了医生团队的努力创新,最大的贡献者,永远是我们的病人。所有医疗成果的获奖者,除了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同事的支持合作,都应该在最后感谢我们的病人。
五是病情特殊。少见病或者罕见病的病人也能被提早收治,但这并不见得一定是好事。面对各种疑难杂症,出于职业好奇心和征服疾病的痴迷心态,医生有时会表现出难以控制的跃跃欲试。有激情并不代表真正有能力,有时病魔所向披靡,医生根本回天无力,越早发起攻势,死神越容易提前暴怒,越早住院,病人可能离死亡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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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诚勿扰2》中,李青山揭去白纱布,露出脚背上一处醒目的病灶——皮肤恶性黑色素瘤。他知道每个人都会死,但是得了这种恶性度极高的怪病,死亡的脚步更快了,在开过活人追悼会,和每一个自己曾经深爱的人告别后,他孤身翻入大海,选择有尊严地离开。
牙买加摇滚乐手鲍勃·马利,也是因为长在脚趾缝里一处极小的恶性黑色素瘤英年早逝,虽然几经辗转,到不同国家想尽办法治疗,还是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他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是:金钱买不到生命。
而女性,除了需要警惕皮肤这一人体最大器官可能长出恶性黑色素瘤外,还需担忧外阴和阴道这些特殊部位。这些部位一旦患病,一是不容易早期发现,二是没有完善和成熟的治疗经验,预后很差,死亡率极高。在科室论文报告会上,老主任就曾提出,女性除了定期进行乳房自检,还应定期使用小镜子进行外阴自检。
黑痦子不代表财,也不代表运,它可能代表病。如果短时间内,它迅速增大,边缘隆起,有脱毛,有破溃或者出血,都要异常警惕。
那是一个还不到50岁的中年女性,刚办完二婚婚礼,就发现阴道里鼓出一个核桃大小、又黑又臭形容丑陋的包块,来协和看完门诊的第二天,就被收进了病房。
手术开始进展得还算顺利,等到进行全阴道切除步骤,也就是医生开始直接碰触这一“黑魔肿瘤”时,出现了弥漫性血管内凝血(DIC)。手术创面开始毫无道理地渗血,电凝没有用,纱布压迫没有用,缝合也没有用,被剥除了阴道的创面就像瞬间冒出无数针尖大小的筛孔,鲜红的血液如夏日里皮肤出汗一般,无声、迅速、号令整齐地同时从创面渗出。手术室层层告急,麻醉科二线、副主任一直到主任,全部围在病人头侧,维持着病人的呼吸和循环,实现最大稳定。后方血库源源不断地送来浓缩红细胞、冰冻血浆、单采血小板。妇产科几位手术大拿在老主任的带领和指挥下全部上台,仍然无法止血。
外科医生手术台上最忌讳三件事:一是在病人体内遗留异物,包括钳子剪刀,最常见的是纱布;二是手术开空,奔着瘤子去的,打开肚子后发现根本没瘤子,可能只是坚硬粪块,或者是被肠道胀气所迷惑,病人白挨一刀;三是下不了台,病人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此刻,就是第三种情况,如果不马上制定有效对策,病人就要被撂在台上。
外科手术就是一场激战,时间就是生命,在和死神的角逐中,根本没空容你几个人坐下来四平八稳地踢皮球或者扯闲篇,指挥官的机敏果断对于一场战争的胜负至关重要。手术台上,主刀医生就是这个角色,他的决断甚至可以是主观武断和不容质疑的,整个手术团队都要无条件听从,因为这是性价比最高的,也是沉没成本最小的。
各种办法都没有起色,眼看病人的一般情况越来越差,麻醉医生频频告急,血压维持不住,手术不允许再继续下去了,老主任果断决定,填塞,放引流,下台,病人直送ICU,以观后效。
填塞差不多是外科医生止血的最后一招,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用尽量多的纱布将正在出血的人体腔隙完全填满,给出血创面制造压力,让血无处可出。整个阴道和盆腔填塞了几米长的纱布后,活跃出血止住了,病人暂时稳定,得以转回ICU。但是,创面一直没有彻底停止渗血,又坚持了24小时的抢救,几乎把整个协和血库的储备耗尽,甚至调动了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的资源,仍然没有起色。
病人喉咙里插着气管插管,不能说话,用手艰难地写下“谢谢”和“回家”四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她的大个子男人,流着眼泪,淌着鼻涕,把虽然切除了肿瘤,但下身仍在不停渗血的新媳妇抱上高价雇的黑面包车,拉回了老家。
在看到男人怀里病妻的那一刻,我真切地体会到,生命太脆弱了,无非就是肉体多出那么一口气,如果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眨眼间人便成了尸。
有些穷凶极恶的疾病就是这样,治了不一定活过来,但是不治一定会死。治疗意味着更早触动死亡开关,不治疗又令生者不忍。人生就是这样,是哲学,是道理,又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些年,数不清多少病人被我呼叫入院,然后死在我们的手上,虽然祖国的大江南北早已医闹横行,有的地方医护上班甚至要戴钢盔,但协和总归是一块相对的净土,家属都没哭没闹,伤悲之余,有的还不忘道谢,甚至安慰医生,说大夫也不要太难过,大家都尽力了。
也许家属哭闹和抱怨了,医生心里会更好受一点,为了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家人安静地把病人拉走了,留给医生的是无法安抚的伤悲,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只能依靠时间去淡忘或者放在深深的角落不去触及。更可怕的是,只有医生知道,面对疾病,医学的无能和无力将永远持续。